镂雕花鸟纹的窗棂中隐隐透出了白亮的天光,夏舜卿睁开了眼,仍是一点睡意也无。这几天他日夜反复思虑那个问题,却没有找到答案。
他觉得缃儿说的不无道理,只是自己又错在哪里呢?他十几年来的心得感悟居然是错的吗?
他终于有些乏了。既然想不明白,他决定不再继续想它。
他闭上了眼睛,将床帘的缝隙拉得更紧一些,翻了个身,准备接着睡。
这时突然响起了急促的拍门声。
“公子!公子!李姑娘出事了!”
是甄冉在喊。急切地心情让他的声音无比局促。
夏舜卿翻身起来,突觉头晕目眩。他强撑着摸到门边问道:“你说什么?”
甄冉往他手里塞了一封信,说道:“李姑娘托人写来的,她出事了!”
夏舜卿心里一惊,强忍着眩晕看到手上的信完好未开封,疑惑道:“你没看信,如何得知?”
“我……看的是李姑娘给我的那封。”甄冉说。
夏舜卿突然发现,这个同他一起长大的不懂风月的小厮,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情窦初开。
夏舜卿来不及多想,马上拆开信,只见信上写道:
“公子金安。近日住所附近常有生人出现四处打探,恐是王公子所派。妾与父亲惊惶不已,或许将遇不测。妾命薄矣,来生再报公子之恩。李桃拜上。”
夏舜卿看完怒不可遏,他不顾身体的不适骂道:“都离京了还不放过,王玄这个王八蛋!”
“公子,得速去救她!”甄冉催促道。
夏舜卿命甄冉带几个家丁往李桃留的地址那里去,并嘱咐到了之后要先报官,只要见到他们父女就直接带回京城。
夏舜卿在家焦急地等待着,等了大半日仍不见有消息回来,最终撑不过还是睡晕了过去。
醒来时已是第二日。夏舜卿一起身便问甄冉回来了没有,然而甄冉没见到,却见到了他的回信。
李桃失踪了。
甄冉打算在那里陪同捕快调查,因此请示夏舜卿。
夏舜卿暗道不好,李桃恐怕凶多吉少。
他准了甄冉所请,又来到书房,拿出郑美山的供词,看了一遍又一遍,想不出什么对付王玄的办法。
他已命人调查了近日王玄的行踪,得知王玄一直被禁锢在家里,表面看起来安分了许多,因此并不好直接揪其错处。
书房的墙上,有一幅他自己书写的字,上为“天道”二字。他看着那字许久,越发觉得碍眼,便取下来摊在桌上。
他拿笔蘸墨,在“天道”之前,又书二字“何为”。
何为天道?
夏舜卿迷茫了。
他不满意,这不是他想要的天道。
如果“天道”运行无阻,施行有方,绝不会让厄运再三降临在李桃这样一个良善无辜之人的头上,而作恶之人却未受任何惩罚。
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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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集市有个卖手工制品的状元街,临街相对的铺子之间挨得很近。从柱子和二楼栏杆往街上伸出一排排的杆子,杆子上挂着五颜六色的幌子。仔细看那幌子,有折扇、珠串、绣片、花瓶、叆叇、纸扎等,各式各样,应有尽有。这些幌子,你挨着我,我挡着你,让狭窄的小街更显拥挤。
街边两侧还有摊位见缝插针地支在店铺之间,卖些头花、灯笼、鞋袜、香包之类。行人穿梭如织,熙熙攘攘,往来不绝。
其中有一个柳七书画铺,让赵元徽停住了脚步。
以奉旨填词的柳永为店铺取名,一定是舜卿的主意。赵元徽不禁会心一笑。
他走进这间小铺子,只见墙上挂满了风格多样的书画作品,唐楷魏碑,花鸟山水,各有意趣。
然而他环视四周,却没看到那个他熟悉的名字。
他见旁边有一个身着直裰,打扮普通的男子,以为是普通伙计,便问道:“怎么没有看到子枝先生的作品?难不成最近偷懒没画?”
听到如此不礼貌的问话,那人有些愠色,揶揄道:“子枝先生的画十分抢手,大概已经售罄。想必阁下您是圣手,画得又快又好?”
赵元徽这才看清那人并不是伙计。他的身上飘来淡淡的药香,似乎是个药罐子,但他看着身体尚佳又不像缠绵病榻的。他的眉间有深深的川字纹,脸色沉郁,恐怕愁肠百结,久不能解。
赵元徽笑道:“那倒不是,我没有作品。不过只要我想看他的作品,他会马上送来的。”
若说之前赵元徽是无意的,那这次多少有故意显摆的意思。
那人听了,不屑道:“您既然有办法得到,那自便吧。”说着便要走开。
这时夏舜卿听到说话声,从二楼的房间走出,看见是这两人,便扶着走廊的木栏对下面说道:“世子你若答应我一件事,你要多少作品我都给你。”
赵元徽和那人同时仰头看去,露出同样的惊讶的神色。
夏舜卿又朝那男子拱手道:“张检校也在这里?”
原来他是苏州府检校张向阳,每次到京城公干,照例都来铺子里看夏舜卿的画。
他拱了拱手道:“我明日就回苏州,这次没有眼福阅览子枝先生的新作了。”
夏舜卿道:“下次您再来,早点给我递消息,我将画给您送去。”
赵元徽在一旁看着,心里很不是滋味。尤其这人在听到夏舜卿喊他世子之后,仍然一点敬意也没有,实在很不把他放在眼里。
赵元徽快步走上楼去,边走边说:“你又在哪里认识了这种不三不四的人?”
“就在画铺认识的。”夏舜卿说着带他进屋,指着圆桌上的东西道,“这些画你帮我送人吧。”
赵元徽道:“这么巧?我正想找你讨画呢。上次你送我的风俗画被别人看上了,人家托我找你买一样的。你这儿不管有多少幅,他都包了。”
夏舜卿情绪有些不好,他摇摇头:“当时在庄子上确实画了不少,但都不太满意,只留了送你的那张。”
赵元徽问道:“看你的样子,最近遇上什么难事了?”
夏舜卿将李桃的事情说了,听得赵元徽骂道:“又是这个王玄!”
夏舜卿问他:“你说王玄是不是还在和我过不去?我对匡扶正义这样的事情并没有太大的兴趣。但是王玄,他真的惹恼我了。”
赵元徽狐疑地看着他:“这么说你改变主意,不再相信天道,要亲手去惩罚恶人啦?”
“我只想让他早点受到制裁。”夏舜卿说。
然而郑美山放弃了翻供,李桃也下落不明,又怎么让王玄伏法呢?夏舜卿叹了口气。
赵元徽说道:“直接对付王玄如今看来行不通。他的父亲刑部尚书王照邻曾经阻挠京察,恐怕是心虚。只要王照邻在京察后失势,王玄就什么也不是。”
夏舜卿笑了:“难道找王大人的错处更容易些吗?”
赵元徽说道:“至少在找王照邻的错处上,有咱们首辅和侍郎大人做先锋呢。”
夏舜卿朝他笑道:“谢谢你安慰我,我觉得好受多了。”
赵元徽说道:“你想感谢我,那就赏我几幅画吧。仕女图总有吧?我带着人家的托付来,也不好两手空空地回去。”
夏舜卿带他回屋里,指着书桌上那些纸为难地说:“我画了一天的王玄,没有别的风俗画给你。”
赵元徽凑到桌边去看,不禁失笑。
只见每一张纸上画的都是一只黑犬在偷窃后被追打的场面,狗在小巷里、街道边、灶台后狼狈逃窜。每一幅都题名为“打杀玄狗”,边上一列小字,写着:尔等不知我乃尚书家的狗?
“妙啊!妙啊!”赵元徽抚掌道,“以前你兄长托你画讽喻画你都不乐意,现在倒自己画起来了。”
“只恨我现在只能笔上骂一骂。”夏舜卿咬牙说。
赵元徽将这些画悉数收起,拍怕他的肩说:“你还可以多画点,不必拘泥于王玄,还可以画有关王照邻的、孙信的,给咱们首辅的京察在舆论方面做做宣传,让王家父子的坟墓掘得更快些。”
“你还真是几句话不离我翁翁。”夏舜卿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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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京察施行以来,弹劾与自陈的折子如雪片般涌入了内阁。因与都察院职责相关,内阁将这些折子悉数转交都察院查阅、记录并整理后再递呈内阁交由皇帝批阅。
都察院不仅要阅读处理这些折子,还要联系锦衣卫、刑部和大理寺协助调查,完后将结果整理到官员考核的材料中,再转交吏部,因此一干御史、司务、经历、都事们都忙得不可开交。
不过这些折子中并没有很多实质性的自白和指控,对官员考核起到的参考作用也有限,反而徒费精力。尤其在夏淳风停职之后,都察院收到了更多的弹劾,内容均是指控某某官员休沐期间与人发生口角、某某官员亲眷外出携带仆从过多等等鸡毛蒜皮的小事,让都察院官吏们甚觉烦累,工作情绪降到了冰点。
人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但陈岩在都察御史任职之初,什么也没有做。京察关乎京城百官的前程,可想而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但他仿佛一点也不着急。
某天清晨,陈岩乘坐一顶小轿又准时来到了都察院。他左右巡视了一圈,发现有一半官吏迟到了。
他亲自端了一把椅子到都察院正门前坐下,陆陆续续到达的官吏看到这个景象都不敢入内,像一群鸭儿一样在门口推推挤挤,交头接耳。
陈岩晾着他们,等所有人都到齐了之后,这才缓缓起身。
他的身姿如竹,翰林院与国子监的任职经历更给他增添了几分大学士的风范,让他看起来智慧而沉着。
他面向众人,缓缓问道:“诸位何故姗姗来迟?”
人群中一个胆大的高声喊道:“陈御史,我们迟到只因太过劳累。近期弹劾的折子简直是在开玩笑,但我们不得不一件一件地去处理。京察的时限又宽恕不了,我们无奈日日秉烛工作忙到深夜,都快干不下去啦!”
现场的气氛有些凝重。大家还不知道陈岩的脾气,都用试探的目光去看陈岩的脸色,猜测那个莽撞的人是不是已经惹怒了他们的新任上司。
但他们除了看到陈岩一身大红色獬豸方补常服的正派打扮以及儒士的风度以外,看不到别的什么。
“诸位辛苦了。”陈岩不紧不慢地说。
他的声音平缓温和,一下子疏解了众人心中的忐忑与焦虑。
他又说:“我来都察院已有一阵,窃以为院内人人皆是良材,故不曾过多干涉工作。只是如今有人与京察过不去,用无足轻重的事情干扰我们都察院的工作。我看是时候团结大家,解决这个问题了。”
这些话仿佛温煦和风在漫天的阴霾中吹出了一片晴空,众官吏不禁舒展了他们的眉头,兴奋地与左右交谈。
副都御史卢为到人报告后从院里出来,站立一旁。陈岩对他说道:“将最离谱的折子选几个给我,咱们先给这些闹事的人一些警告!”
官吏们不禁拍手叫好,气氛热烈而欢快。
卢为想起夏昭明交待过他凡事求稳,便小声说道:“这些乱七八糟的折子皇上以及内阁几位阁老们也都知道,他们什么都没说。咱们是不是再等等看?”
“再等又能等来什么?你不替夏首辅着急?”陈岩反问。
见陈岩已经认定自己是夏昭明的人,卢为笑笑:“首辅不急,我急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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