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除夕这一天，京城里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从天明响到黄昏，一直没有停过。
和家人吃完晚饭后，夏舜卿起身从屋里出来，站到了廊下。橘黄的灯光从头顶洒下来，让夏舜卿看见了风中飘落的片片雪花。
原来又下雪了，难怪风这么冷。今年冬天的严寒似乎更胜往常。
夏舜卿有点记挂还没回来的甄冉。甄冉寄来的几封信都在向夏舜卿请求继续寻找李桃，夏舜卿允了他，让他不要顾念太多，安心留在那里。
其实夏舜卿也不知道甄冉能留在那里多久。找不到尸首，李桃父女就只是失踪，当地衙门就不会花太多精力在这件事上。没有官府的支持，找到他们的就更难了。
缃儿拿着拟好的礼物清单走过来，看见夏舜卿站在廊下。暖色的灯光环绕着他，让缃儿恍惚觉得他站在三月的春阳里。
缃儿本打算绕过去，却看见他眉头微蹙。这个皱眉好似一场倒春寒，把缃儿的心也吹凉了。
李桃的事情，缃儿也有所耳闻。她知道夏舜卿并没有袖手旁观，想到上次不太愉快的谈话，她有点怀疑自己对夏舜卿的批评是否过分了。
在价值观念方面，她对夏舜卿是十分认可的。他们只是在对世界的理解和怎么实现价值上有分歧。
她自己一直在随波逐流、得过且过，又哪里有资格批评夏舜卿对世道看法的天真呢？
她径直上前，向夏舜卿行了个礼。
夏舜卿见她走来，有些开心，说道：“我哥在屋里。”
自从青梅大病了一场之后，需要跑腿的事情都交给了缃儿。夏舜卿常常在家中看见缃儿匆忙的身影，每到这时他总是默默注视着，不去打扰她。
缃儿说道：“奴婢前日看见大公子拿着您的一幅画在看，画得真有意思。”
夏舜卿以为夏尧臣偷拿了他的画，连忙问道：“哪一幅？”
缃儿回答：“打杀玄狗那个。”
夏舜卿这才明白是赵元徽把他的画传得到处都是，就连夏尧臣手里都拿到了。
让缃儿看到这些信手涂鸦之作，夏舜卿有点不好意思。他问道：“你怎么知道是我的画？”
“大公子说是您的。”缃儿搪塞说。
其实缃儿对夏舜卿的画早已如数家珍，只是她不能坦白。
她接着说道：“近日公子为李姑娘的事情茶饭不思，夫人得知很是忧虑。公子要当心自己的身子。虽然现在还没有李姑娘的消息，但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说明李姑娘很有可能没有遇害，只是躲起来了。”
夏舜卿勉强笑了笑：“我知道了。”
见劝慰没有效果，缃儿想了想又说道：“王尚书最近去见次辅郑大人见得很勤快，他叮嘱王公子这阵子低调行事。我想，即便李姑娘被王公子挟持了，一时半会应该不会出什么事。”
夏舜卿忙问道：“我哥说的？”
“嗯……对。”缃儿说。
缃儿向夏舜卿告退，进屋去了。
即便是大年夜刚吃完饭，夏尧臣也还捧着书在看。
缃儿拿礼单给他过目，是给老师和同学的新年礼品，一般赶在除夕守岁的时候送出。
大多是夏尧臣自己交待过的，因此他草草浏览了一下便准备拿开。但这时他的目光在一个名字上停住了。
都察御史陈岩，他的老师。
夏尧臣心里升起一阵悲凉。这个礼物是他几个月前就准备好了的，是他自己画的竹石图。虽然他在画上没有什么钻研，但只要是他画的，他的老师怎会不喜欢？
其竹强韧，其石坚固，真是讽刺。
近来有人怀着不满的情绪，伙同他人恶意弹劾、阻挠京察，陈岩将其中的五十多个人移到了重点考察对象名单里，并在这所有的一百多个人的考核成绩的意见上全写了不合格。牵涉人数之多，很难不让人怀疑他在有意扩大事态。
夏尧臣把这个名字划掉，这才说道：“此项取消，不送了。”
“是。”缃儿接过礼单出去了。
缃儿前脚刚走，夏舜卿就忍不住推门进去，直接了当地问：“哥你这儿是不是有我的画？”
夏尧臣道：“你怎么知道？缃儿告诉你的？”
“你看便看了，为何同缃儿讲是我画的？那画是骂人用的，画得粗糙。”夏舜卿委屈道。
“我没说。”夏尧臣道。
“那个画技谁认得出来啊？不是你说的还能有谁？”夏舜卿道。
“我就认得出来。”夏尧臣说，“你有没有想过，或许缃儿就是自己认出来的呢？”
夏舜卿愣了一下，道：“不会吧？”
夏尧臣放下书，认真地问他：“你真的不争取一下缃儿吗？虽然爹娘不会同意，但我支持你。不要像我一样，留下遗憾。”
这让夏舜卿回想起了以前的事情。
夏尧臣曾经有一个恋人，家里是织户。夏舜卿见过她几面，记得她的名字叫阿竹。阿竹长得很秀气的模样，虽然没有读过书，但学什么都非常快。她家是吃皇粮的，只要手艺过得去，就不怕失业。但她是个有志气的人，希望将来自己可以跻身京城最优秀织工行列，因此一直很努力。
夏尧臣和阿竹这两个努力的人，志趣相投，互相欣赏，他们之间自然而然产生了感情。
只可惜夏尧臣彼时才刚入学国子监，外加两人地位悬殊，夏尧臣始终没有和父母提及此事，盼着来日高中后自己可以在婚事上掌握话语权。
直到有一天阿竹的父亲约他见面，替阿竹来与他决绝，夏尧臣才知阿竹不愿意再等他，已经与他人定了婚约了。
夏尧臣悔之晚矣，只恨自己没有早日争取。如今的他心如死水，已不再对感情之事有任何的追求。他不忍心夏舜卿步他的后尘。
夏舜卿说：“只要她过得好，我怎样都行。”
夏尧臣看他那痴痴的模样，叹了口气不再劝了。
这时夏淳风派人来喊话，让夏舜卿收拾一下出来拜见姑母夏夫人，又说夏尧臣在做功课就不必来了。
但夏尧臣已被打搅到了，且出于礼节他也应同夏舜卿一起去。
夏昭明既是吕子孟的老师又是岳丈，因此往常除夕夜，吕子孟都会带着夏夫人和孩子来这里一起守岁。今年吕子孟在山西过年，因此没到，吕怡人不知为何也没到，只有夏夫人和吕均平两人到了。
夏夫人一见到夏尧臣，便眉开眼笑。她看夏尧臣面色有些憔悴，又关心地上前问是不是读书太勤快累坏了。
夏尧臣恭敬地回道：“谢姑母关心。家里供我读书，我勤快些是应当的。”
夏夫人笑道：“都是一家人，对姑母不要这么客气。”
夏舜卿问：“姑母，怡姐姐去哪儿了？”
夏夫人向夏淳风和王夫人回道：“大过年的，她本该来的。只是她现在是要出嫁的大姑娘了，不爱走动了……”
夏淳风和王夫人顿觉不好，想阻止夏夫人说出口，但哪里来得及？
夏尧臣疑惑地问：“出嫁？”
王夫人道：“尧臣你不好问这个的。”说着便示意夏尧臣住嘴。
夏夫人显然没有意识到问题，她仍旧笑得开心，道：“这孩子！你想岔了。六礼都成了四礼了，还能嫁给别人去？等你春闱过后就给你们办婚礼呢！”
夏尧臣始料不及。
他向吕怡人保证过自己会力拒这场婚事，谁知他爹娘后来再没有和他提过。他原以为他爹娘是准备把婚事放到春闱之后再说，哪知他们已经瞒着他做了主张。
夏淳风赶忙说道：“尧臣的文章写了一半，出来久了怕是会接不上，快回去写完再说。”
夏尧臣在脑中飞快地盘算起来，他破天荒地没有听从夏淳风的安排，而是向堂上鞠了一躬，坚定地说道：“爹，娘，我不能娶怡姐姐。”
座上三人无比震惊，就连夏舜卿和吕均平都呆住了。
夏舜卿还从未见过夏尧臣如此直截了当地反对过父母，更别说有姑母在的场合。
夏夫人看了看夏尧臣，又看了看夏淳风和王夫人，许久才问道：“哥哥嫂子，你们……没有和孩子商量好吗？”
王夫人还是有些怵夏夫人的脾气，连忙解释说：“尧臣最近读书太累，说胡话呢……”
夏淳风眼神直直地盯着夏尧臣，他的忧虑甚至大于愤怒。
“难道你还惦记着织户家的那个小姑娘？”夏淳风突然问道。
夏尧臣来不及去想他爹是怎么知道这个的，他现在必须拒绝掉这个婚事。他说：“对。请姑母和爹娘宽恕尧臣。”
夏淳风蓦地站起身，开始在堂中来回踱步。走了几步他指了指夏尧臣，但半天又一句话也不说。
王夫人急得开始抹眼泪，看得夏舜卿都懵了。
夏夫人听了夏尧臣的话则是十分生气，她冷着脸对夏淳风和王夫人说：“你们再商量商量，别为难孩子。若是商量不好，趁早说明了，免得拖到后面惹人笑话。”
夏夫人说着，喊吕均平出去，两人去其他屋了。
王夫人对夏舜卿说道：“你也出去吧。”
“好。”夏舜卿应着。
他没有走远，而是关了门之后又躲到窗下。
他听见王夫人带着哭腔对夏尧臣说话：“尧臣，听娘的，不该想的咱不要想。那可是要命的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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