缃儿听了掩面而笑。
夏舜卿向吕怡人行了一礼,道:“怡姐姐,你让让我吧!”
吕怡人笑着不去理他,而是拉起缃儿的手,道:“我还得去织绣坊一趟,你要同我去还是跟他走?”
缃儿支吾一下,这才说道:“今日出来要替大公子带书回去。原本还怕买错,正好二公子在,我请他帮我看看。”
吕怡人像是知道了什么天机似的,又是惊讶,又是兴奋。她指了指夏舜卿,又指了指缃儿,笑道:“好嘛,原来是我没有眼力见儿。你和舜卿平时低头不见抬头见,而我好不容易才能约你出来一趟,你却一点时间都不舍得留给我。”
缃儿拉着吕怡人的手,央求道:“姐姐我错了,可别打趣我。”
吕怡人笑道:“不打趣你也行,但下次别指望我再喊你出来。”
缃儿感觉不好意思,只笑着,不再回话。
吕怡人走后没多久,方才开门的大姐追了出来,却不见吕怡人的身影。她手里拿着纸袋子,想必是拿给吕怡人的。
大姐看见缃儿和夏舜卿还在,上前说道:“两位是怡姑娘的朋友吧?这果子虽然不值钱,但香着呢,尝一尝吧。”
夏舜卿接过一看,是街头常见的小吃麻花。麻花炸得金黄酥脆,比世面上的小些,大概是大姐自己做的。大姐是外地人,从她对麻花的称呼上也可以看出来。
夏舜卿谢过,见她似乎很喜欢吕怡人便又问了问缘由。
大姐一听乐呵呵地笑了:“怡姑娘谁不喜欢呀!她好生厉害,和作坊老板谈价钱讲得头头是道的。若不是她帮我们,我们哪能有生活保障呀。有她在,我们就吃不了亏。她心又善,又能干,我们好多人背地里喊她大姐儿。”
夏舜卿笑着附和,又说会托人把麻花带给吕怡人。大姐忙点头说好,随后回屋做工去了。
夏舜卿向毕掌柜预订了版印的订单,又陪着缃儿去了书铺一趟。从书铺出来时,夏舜卿欲替缃儿拎书,但缃儿没有把书递给他,而是自己拎到马车上了。
缃儿自出生起便是贱籍,做事一向都是亲力亲为,这让她近乎本能地拒绝了夏舜卿的好意。
夏舜卿深知这一点,因此没有为缃儿的这一冷落举动而沮丧。放好东西的缃儿站在马车边问道:“公子要去哪里写曲子?”
“我寄卖书画的那个铺子。”夏舜卿笑着说。
缃儿应允了。
马车向柳七书画铺驶去。因夏舜卿常来,所以掌柜特意给他留了一个房间,到地方后两人便径直上二楼进了房间。
夏舜卿请缃儿坐下,缃儿起先还很拘谨,不过在夏舜卿的劝说下很快就放松下来。
缃儿从头开始唱所作的稿本,夏舜卿边听边记录。缃儿的歌声像那雪化后潺潺的水流,清爽动听,夏舜卿不自觉地沉浸其中。等他回过神来,竟然已经将整首词录完。
“公子想要写什么样的曲?这个词和调能用吗?”缃儿问。
夏舜卿又将词看了一遍。词中写了一个京官去苏州公干,被苏州当地官吏、乡绅、社团组成的官场狠狠敲打,最后灰溜溜回京的故事。他不禁感慨无巧不成书,这个故事的大意居然与他的需求不谋而合。
词在细节上也十分讲究,比如有一句是“身着织锦过肩蟒,腰缠三尺镶玉带。惊问皇恩何所赐,笑答大理山上采。”
这句话的意思是:蟒纹袍服与玉带皆为御赐之物,私自穿着是为僭越,但僭越之风在富庶的苏州官员士绅之中已经蔓延开来,当被人问到何时受赐时,他们云淡风轻地指玉为石来敷衍。
缃儿幼时长在苏州,后又辗转到了京城,一直身处达官贵人们的声色犬马之中。对于这些事情,她早就司空见惯,信手拈来。
她对夏舜卿说道:“公子将来出画册时,请不要在署名时透露任何与奴婢有关的信息。”
夏舜卿有个私心,那就是把缃儿的名字,哪怕是笔名、化名,署在他们共同的作品上。听到缃儿的要求时,他有一些失落。
可他转念一想,将来画册定会引起风波,若因此让缃儿陷入麻烦之中,绝非他所愿。
夏舜卿知道舞姬之类的贱籍,以色艺侍人,其苦难为人言道。至今日方知,缃儿小小年纪所经历的,远比夏舜卿想象的多。
夏舜卿心疼不已,马上改口道:“就依你吧,我会注意的。”
“奴婢谢过公子。”缃儿说。
缃儿还是那么恭敬客气。
夏舜卿觉得曲子的调没有需要大改的地方,不过词中故事的人物和情节设定需要为了贴合内官监太监孙信的遭遇及画册编制做一些修改,部分字句也需再斟酌斟酌。
关于人物和情节设定,他把初步决定修改的地方逐个讲与缃儿听,问过缃儿的想法后再做调整。
对于字句的推敲,他更在行一些。他将词往雅致的方向稍稍润色了一遍,毕竟买他书画的人大多对风雅都有特别的偏好。不过他还是大致保留了缃儿所作词中朴实的特征,为的是作为民间小调传唱。
时间渐渐流逝,等夏舜卿重新誊抄词句时,夕阳的余晖已经洒落在纱窗上。屋里暗了起来,缃儿起身点燃了桌上的铜油灯,暖色的光晕给周围染上了一抹温馨。
她又坐回去,看着火光在夏舜卿英俊的脸上轻轻晃动,像夕照在水波上浮浮沉沉,山花在晨雾里若隐若现,那种朦胧的美好让人入迷。
夏舜卿提笔舔墨时不经意看了缃儿一眼,居然看见缃儿正望向自己。
他十分惊讶,因为缃儿望向他的眼神,温柔如水,情意绵绵,是他以前从未见过的!
或许是身份带来的习惯使然,缃儿往常很少直视夏舜卿的眼睛。
夏舜卿内心激动不已,他快速地收回了目光。刹那后,他又抬眼去确认那个眼神,只见缃儿的眼神躲开了。不过夏舜卿从她的表情中看出来一些慌乱的情绪。
夏舜卿又垂眼去誊抄词句,心情却久久不能平复。
那个眼神,绝不可能,莫不是做梦吧?他想。
但他分明清醒万分。
理智告诉他应该对那个眼神等闲视之,但他克制不住自己一遍遍地回忆它,剖析它,解读它。
誊抄字句的进程明显缓慢许多。
缃儿见状,说道:“公子,天色晚了,奴婢该回去了。”
“好,你坐马车回去吧。让车夫稍后再来接我”夏舜卿应道。
缃儿起身出门,脚步似乎有些匆匆。夏舜卿送她到门口,看她上车后这才有些懵懵地回到房间。
这时他看到缃儿的椅子上有一个包裹,是缃儿今日随身带的。他拿起包裹正要追出门去,伸出一角的笛子吸引住了他的目光。
他将笛子抽了出来。这是一只竹笛,颜色质朴,触感温润,上有很多轻微的划痕,想是经常使用。
夏舜卿认出来那是自己送给缃儿的笛子。那时他对笛子非常懵懂,因此选的这个只是外表惹人爱,其实作为乐器绝算不得上品。缃儿自己的乐器就比这好用,为何她却留它到如今甚至特别偏爱呢?
夏舜卿有些懵懵的,他拿着笛子反复确认了许久,仍然判定这就是他送的那个。
缃儿想起包裹没拿,回到书画铺时,只见夏舜卿拿着笛子发愣。缃儿喊了一声:“公子,奴婢回来拿东西。”
夏舜卿回过神来,他转头去看缃儿。不出意外的,缃儿或低眸,或看向别处。
“这个笛子,是我送你的那个吗?”许久夏舜卿才说道。
缃儿知道她可以随便编个理由蒙混过去,从未如彼料想过的夏舜卿肯定很容易就相信。但缃儿不知怎的,话到嘴边却迟迟没有说出口。
情绪激动的不止夏舜卿,还有缃儿自己。
她那一直压抑着的情感,仿佛抓住了一个宣泄口,齐齐地向她咆哮抗议,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的头脑倍受冲击,但她的脚步仍受着理性的支配。她上前去拿下了夏舜卿手中的包裹和笛子,正欲转身离去时,却被夏舜卿拽住了胳膊。
夏舜卿手上的温暖顺着肌肤传来,让缃儿的脑中一片轰鸣,手中的包裹差点拿不住。
“回答我好吗?”夏舜卿说。
“是的。”缃儿说。
她好像着了魔一样,十分诚实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你留着它是……因为……”夏舜卿欲言又止。他不敢相信这一切,甚至胆怯于说出自己的名字。
“因为是公子送给奴婢的。”缃儿说。
“所以?”夏舜卿连忙问道。
“公子所赠之物,奴婢理当珍视。”缃儿说。
缃儿回答了,但又好像没有回答。
夏舜卿不知这话何意,嘴上结巴起来,许久也没有再问出下一句。
渐渐的,冲动的情绪冷却了一些,他怕把缃儿胳膊拉疼了,最后还是放开手。缃儿向他福了一福,拿着东西出去了。
他快步走到二楼栏杆边上,看着缃儿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恍惚觉得方才做了一场梦。
他慢慢回到屋里,心不在焉地将词句誊抄完成,又迷迷糊糊地睡了一晚。第二日神清气爽地起床时,回忆起在书画铺发生的那一幕,觉得非常不真实,恍然有隔世之感。
缃儿则与之相反。她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她那如死水一样的人生,终于又掀起了波澜。那股阳光,和许久之前一样,再一次照进她的心里。
她的信心,好像被夏舜卿燃起了。她对这个世道的失望,对人生的悲观,在今日都统统向后退去。
但是,但是……
她的眼神透过薄薄的纱帐望向床下的熏笼,那里的灰烬有一些来自于一封密信。
更深层的愤恨漫上心头,像河底被搅起的陈年淤泥,肆意翻卷……
片刻之后,已是泪满枕巾。
她披衣起身,端起熏笼往外走去,将未熄的炭火一股脑倒进院里的水缸中。
炭火渐渐没入水面,发出了轻微的水声。
“说什么报恩,我偏不。”缃儿说。
在浓烈呛人的烟雾中,她站立如一茎芷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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