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夏舜卿废寝忘食地编修画册,将缃儿所作唱词书于其上,与所绘情节一一对应。编修完毕,他将画册送去毕氏版印作坊,特意使用时下最先进的彩色饾版套印技术印出几百册初版,随后摆上柳七书画铺的货架。
闲余时分,那日在书画铺的情景总是不由分说地跳进夏舜卿的脑海。尽管感受那么不真切,但就是挥之不去。
早晨红药为夏舜卿送来热水,见屋内窗户紧闭,便匆匆把水盆搁到床边的红漆木架上,赶去把窗户打开。
“天呐公子,屋里烧着炭呢,窗户可不能关得那么死。”红药紧张地说。
夏舜卿笑道:“你也太小心了。方才我写字,觉得手冷给关上的。”
红药也笑了。夏舜卿早就不是小孩儿了,她却还把他当小弟弟看待。
这几日夏舜卿睡前也还拿着画册在看,红药以为又是画册便想着帮他收起来,但走过去一看,还真的是幅字。
“民为贵,社什么次之,君为轻……”红药念了出来,但有个字不认识。
“帮我请人把这幅字装裱一下,挂书房里去。”夏舜卿说。
红药知道他的意思,便答应了。先前写着“天道”二字的那幅书法,被夏舜卿揉坏了,如今墙上空了一块出来。
夏舜卿梳洗完毕,红药从桌上那个彩云托月的镜架上拿起菱花纹铜镜给他瞧,问他今日戴哪个小冠,白玉莲花冠或琉璃偃月冠。
正说着,门外有人来报,说甄冉回来了。
夏舜卿二话不说就跑出门去,冠也没戴,外衣也没穿。
夏舜卿迎至院外,见甄冉踉踉跄跄走来,满脸憔悴。他头上的小帽不见踪影,露出束发的网巾来,青色的直裰上也沾了许多尘泥,想是星夜奔走,十分疲惫。
夏舜卿欲扶他至屋里坐下,谁知甄冉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口中说道:“小人有罪,求公子饶恕!”
夏舜卿心里一惊,不知他所为何事,忙让他说清楚。
甄冉道:“公子常常告诫我们在外切勿报首辅大人名号以势压人,这次小人为了李姑娘的事,不得已假借了大人的名义……”
不消说,当地官吏在李桃父女失踪一事上定是互相推诿,敷衍了事。夏舜卿不禁感叹,无权无势的百姓生活之艰难。
夏舜卿扶他起来,说道:“这事先不管,你先说说李姑娘怎么样了。”
“李姑娘果真被王公子的人带走了……她在……”甄冉差点落下泪来,“她在葫芦街的一个院子里。捕快查到那院子在刑部尚书王大人名下,外地公人无权进去探查。公子想想办法……”
难怪夏舜卿打听王玄常去的地方,却打听不到李桃父女的踪迹,原来是在王照邻名下的一个无名院落。
这时若去报官恐怕还要转接手续,徒费时间,夏舜卿于是想到了一个人。他让甄冉先去休息,但甄冉执意一起前去,夏舜卿便带他出了门。
两人与同行的几个捕快一起去了刑部,直接找到姜琼。姜琼留那几个捕快在刑部衙门补手续,自己带着底下的衙役往葫芦街来。
葫芦街是二三品官员宅邸聚集的地方,楼宇森严。一个个高墙深院的红漆木门上整齐地排列着巨大的铜钉,柱子和梁枋上画着绚丽的丹青彩画,门前石狮子威武雄壮,上马石雕刻着令人眼花缭乱的云纹。
哪怕是京城的公门之人,行走其间也有些胆怯。但姜琼面不改色,他对这些景象毫不在意,只顾着往前走,微胖的身形丝毫不影响他办事的速度。
夏舜卿和甄冉跟着来到了王照邻的院门之外。门上没有牌匾,因它一直为王玄私用,想来是有意不声张。
姜琼命人敲门,有个人犹犹豫豫地开了门,问有没有凭证,否则不让进入。
衙役直接推门而入,喊道:“此间涉嫌违法,依律彻查!闲人闪开!”
那人吓得连退几步,等反应过来,这才跌跌撞撞地往里跑去。
等他去报信为时已晚。姜琼已带人闯入王玄伙同其他纨绔和街头泼皮淫乐的场所。
始料未及的王玄显然有些惊慌,屋里众人也一个个手足无措。他们衣衫不整,双颊酡红,神情轻佻。
屋里有一桌酒席,方才这些人正在几个烟花女子的陪同下玩击鼓传花的游戏,不过传的不是花,而是玉鞋。
玉鞋是一种做成女鞋形状的玉质酒杯,传到谁手上,谁就用这酒杯行酒。更有甚者,脱下女子绣鞋,拿酒杯置于其中喝酒。
夏舜卿厌恶至极,将玉鞋打翻在地,质问道:“说,李桃在哪儿?”
在座无人回应。
姜琼见里屋门窗紧闭,便命人过去,但被反应过来的王玄挡住去路。
“刑部尚书的家你们也敢闯,你们是不要命了吗?”王玄故意抬高了音量去掩饰他的心虚。
姜琼兜头打了他一个耳光,直扇得他一个趔趄。王玄只觉脸上火辣辣的疼,心里又气又急,但姜琼毕竟是刑部长官,这让他敢怒不敢言。他怨愤地看着衙役强行将门撞开,没能阻止。
甄冉跟着进入,眼前的景象让他心如刀绞。
屋里有些晦暗,地上散落着几件袍服、衣裙和束腰的丝绦,再一抬眼就能看见一张架子床。床上罗帐半开,有个人影被惊起,随手拉起一件衣服想披到身上。甄冉心急如焚地冲上前去,将那人掀翻在地。那人挣扎,被甄冉哐哐揍了两拳才老实。衙役上前将他扣了。
李桃不知状况,吓得缩到床头,拉起被子把头蒙住,身子在不住地颤抖。
甄冉定了定心神,蹲在床头轻声说道:“李姑娘,是我,没事了,没事了……”
李桃听了,身子渐渐不再颤抖。许久之后她拉下被子露出泪水盈盈的双眸。确认是甄冉之后,她说:“你来了?”
“是我……”甄冉心疼地差点说不出话。
李桃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给甄冉看,那手上攥着一支莲花耳挖银簪。她说:“你看,我忍下来了,我忍下来了!我要活着……”
李桃被带到这里已有多日,她曾撤诉帮夏舜卿解围,又擅自离开京城,以王玄睚眦必报的性格,很难想象她受到了怎样的蹂躏。
甄冉心痛说道:“对,现在没事了!”
衙役带人退出了屋子,甄冉等李桃穿好衣服,直接抱她出去找医馆。
王玄见状不悦,经过一段时间的心理平复,王玄又露出了他往常那稳操胜券的得意模样,对姜琼说道:“我认得你,你是我父亲手下那个郎中。我道你不该不认识我,原来是攀上夏首辅这棵大树,看不上我尚书家的门楣。”
姜琼嫌恶地不去搭理,让人把在场的全都绑去衙门问话。
王玄并不紧张,反倒冷冷一笑,道:“大人何必费这工夫。那李桃现在是红袖招的娼籍,哪条律法规定不得招娼妓来家中?您带我们去问话也问不出什么,不如去红袖招问问吧。”
夏舜卿在一旁听了顿觉不安,王玄会不会已经把与他有关的线索抹干净了。
看着王玄那欠揍的表情,夏舜卿恨不得一拳打到他脸上。
先前白鹤观一事,有人散播传言,夏舜卿被误会因此挨了鞭笞,夏舜卿都不曾说过什么。他一个性子顶好的人生生被王玄气出脾气来。
王玄见夏舜卿神情激愤,更加得意,道:“你不会觉得凭一张纸就能吓住我吧?我给你的这个回礼怎么样?”
夏舜卿听出他指的是郑美山的证词,顿时火冒三丈。
王玄拿折扇搭了搭夏舜卿的肩膀,又道:“现在流传的那些打狗的画是你的手笔吧?我听说巡检司正在查你的画,可千万别封了你的铺子啊!——哦是我不对,你堂堂首辅家的公子,怎么可能做卖画这种下贱的营生!”
夏舜卿厌恶地甩开他的扇子,道:“你还是想好问话时的说辞吧。”
语毕姜琼命衙役将王玄双臂锁住,这时的王玄哪怕再得意也失了几分体面,便不再出声。
夏舜卿跟去了刑部。果然如王玄所说,李桃已是娼籍,而且居然还是被他父亲卖入青楼的。不过后来捕快找到了李师傅,他被红袖招的人关在某处做苦工,卖女儿之事纯属伪造。
依据律法,良家女子不得买卖,因此李桃的娼籍作废,恢复良籍。那些逼良为娼的一应人等也皆依律做了惩处,但没有证据证明王玄参与其中,这让他又一次逍遥法外。
从刑部出来,夏舜卿心里已是堵得慌。到书画铺一瞧,见铺内他的所有书画全部被官府没收,并被勒令一年内不得再出版其他作品,更是觉得又气愤又无奈。
巡检司给出的理由是这些书画编排官员、惑乱人心、阻挠京察。显然是王玄杜撰了这些说辞去举报的。
其实也并非是王玄有多么大的本事,而是官府半年前就收紧了图书审查,凡是被举报的都十有**无法再上架。因为夏昭明重启京察之故,官员们害怕书籍影响他们风评,便心照不宣地实行了这一不成文政策,嘴上倒反而说是为了京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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