缃儿又收到了侯爷递来的消息。侯爷对缃儿参与版画制作表示赞许,他希望孙信苏州行一事还能闹得更大一些。
缃儿稍稍松了口气。又要应付差使,又希望听从心意做事,她努力维持着两者的平衡,着实费心劳神。
这日甄冉在夏尧臣的院外踱步差不多已有一刻钟,却一直不进去。青梅出来瞧见了,道:“你有事就说。这样走来走去,看着像在产房外等孩子出生似的。”
青梅讲话一向直接,声音干脆又利落。甄冉虽然早就熟悉她的讲话方式,但被调侃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他赔礼道:“青梅姐姐饶恕。我想请缃儿姑娘出来一下。”
青梅道是夏舜卿的意思,她的脸色微微变了一变,走近些小声说道:“先头出了那事,二公子怎么还来找缃儿?不知道避嫌吗?就算他一时糊涂了,你也不知道提醒?”
甄冉支吾道:“是我有事求缃儿姑娘。姐姐莫声张,我离开就是了。”
缃儿早就听到了动静,她掀开暖帘从屋里出来,喊道:“请留步!我想你应该是为李姑娘来的。”
甄冉十分感动,他立马向缃儿揖了一礼,道:“姑娘果真善解人意。先前多亏你点拨,我才能及时回转救下李姑娘的性命。这次还想烦请姑娘援手一二……”
甄冉说着,不禁失语,片刻后才又接着说:“希望缃儿姑娘能抽空前去与她说说话。她说你是她的恩人,她想见见你。”
虽然甄冉没有明说,但缃儿早已打探到李桃的事情,忙说道:“我也想见见她。你带我过去吧。”
甄冉立马眉开眼笑。
青梅不明就里,半是劝说半是警告地对缃儿道:“你怎么也糊涂起来了?不避着也就算了,怎么还赶着往前凑。”
与青梅合作原本只是缃儿留在夏宅的权宜之计,如今倒成了一个责任。缃儿道:“青梅姐姐不必担心,这个我有分寸,不会影响我们的事。”
青梅不满道:“我真是不懂。你作死也不看看自己的命数,好不让人省心。罢了,我没事管你做什么。”
她说着摇摇头,自顾自地走了。
对于青梅的劝诫,缃儿有些感激。按红药的说法,青梅的心眼不坏。
李桃从医馆出来后,就住在夏宅附近的一处清净小院。夏舜卿安排了专人护卫,防止王玄再动什么心思。
缃儿跟着甄冉到了那里,走进院门就看见李桃坐在一张竹椅上晒太阳。冬天的阳光并不太暖和,因此她还裹了棉被和皮草斗篷,整个人埋在竹椅里,显得格外瘦小。
李桃的年纪比缃儿小,想到她的遭遇,缃儿的心中不禁充满了同情和钦佩。
这个姑娘刚刚受过重大伤害,她曾流血走过荆棘关卡,曾在崩溃的边缘挣扎求生,如今静静坐在那里,像一个荣归的战士。
李桃见缃儿到了,微笑起身向她行礼。
这个笑容让缃儿确信,李桃并没有像甄冉以为的那样消沉。
甄冉拿了一方小凳在院中请缃儿坐下,又扶李桃坐回椅子上。他本想替李桃盖好斗篷,但李桃没让他盖,而是接过斗篷自己动手盖上了。
缃儿看到这一幕,不禁有些疑惑。更兼方才李桃在看见甄冉后笑容突然消失,缃儿察觉到她恐怕有什么与甄冉有关的心结。
甄冉在一旁朝缃儿看了一眼,缃儿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离开,他便往屋里去了。
李桃从发髻上拔下那根莲花簪拿在手里,说道:“姑娘能来看我,我真的很开心。我现在还能坐在这里,全赖你们的帮助。我不能让你们失望,会好好活下去的。”
缃儿看到那支簪子被李桃养护得锃光瓦亮,笑道:“你能走出来,是你自己足够勇敢。”
李桃也笑了:“我哪有那么勇敢。我现在只想把身体养好,然后找些事情做,这样就很好了。原本我想跟着我爹继续开豆腐店,但他觉得这样抛头露面的生计不适合我。”
尽管拥有活下去的勇气,但接下来的路怎么走,她还是难免迷茫和犹疑。
“正好我认识一位吕姑娘,她的共济堂专为助人自力更生。等你好了可以去她那里求份工来做。”缃儿道。
李桃听了十分开心。她已没有了嫁人的打算,一份工作对她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炭,她爹也不用担心她以后不能靠自己生活了。
她拉着缃儿的手说:“谢谢缃儿姑娘,我又欠你一份情了!”
“举手之劳,不要放在心上。”缃儿笑道,“这阵子是甄冉在照顾你吗?他看起来挺会体贴人。”
李桃听了脸色略变了一变,转头看向甄冉离去的方向,叹道:“是啊,他是个好人。”
缃儿想了想,道:“你好像在躲着他?”
李桃转过头来,不好意思垂下眼眸,说道:“不瞒姑娘说,我知道他……喜欢我。他一直很热心地帮助我,人也很好,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接受不了他的情谊。”
李桃说完,又抬眼看了看缃儿,随即又躲闪开,像是怕挨批评一样。
缃儿明白了她的想法,原来是郎有情妾无意。
她拉着李桃的手道:“甄冉他心地不错,恐怕也不愿强人所难,你也不必有心债。他的好意总有办法报答的。”
“真的吗?”李桃的眼中更添了许多神采,“姑娘不觉得我无情无义吗?”
“情感不能被随意左右,正因为如此,它才真诚而珍贵啊。”缃儿道。
李桃眼眶有些湿润,她揩了揩眼角,道:“从小我父母对我非常疼爱,我没有经历过什么风浪,也没有自己的主意,既无知又懦弱。所以最近发生的这些事情,一度让我觉得天都塌了。真的很感谢姑娘,我能认你做我姐姐吗……”
缃儿有些恍然,她似乎不怎么习惯亲密的关系了。
“好啊。”她回答得有些木讷。
李桃又道:“姐姐,能给我讲讲你的经历吗?”
“我的经历很平淡的。”缃儿说道。
在李桃的请求下,缃儿最后还是慢慢道来。
缃儿的娘叶画眉也是个舞姬,原本是在册的乐籍。乐籍说白了,只是供人享乐的玩意儿。叶画眉当时在苏州有些名气,受到了一位贵人的青睐。据说那位贵人俊朗又多情,是个难得的英才。迫于自己身份低微,也为了贵人的柔情,叶画眉那样一个心高气傲的人,一度陷入虚幻编织的梦里,答应离开苏州去做他的小妾。
然而即便叶画眉做了妥协,她也没能换来幸福。贵人能帮她脱离乐籍,但却没法把她带进家门,因为那位贵人的妻子始终不同意此事。在几个月的等待中,贵人来见她的次数越来越少,她因此对其彻底失望,便不辞而别回到了她熟悉的烟花之地,后来余生都在那里度过。
缃儿在苏州出生长大,那里教养“瘦马”蔚然成风,她便也从小在歌舞曲艺、琴棋书画等方面皆有所学,被悉心调教成一个待价而沽的精美玩具。十岁那年有个富商想要将她买走做妾,叶画眉看他太小十分心疼,便与富商起了冲突。富商最后扫兴走了,但叶画眉受到责打,从此落下病根。
后来叶画眉带着缃儿来到京城,身体渐渐不好,没多久就病逝了,只余缃儿一人留在世间。缃儿日日活在惶恐不安之中,感觉自己是一片漂流不定的小舟,只有舞乐能让她感到一丝安定。她苦练技艺,在侯府站稳了脚跟。但这并不是什么好事。有太多的人在宴席上喝得醉醺醺的,拉着她的裙裾说轻浮的话。也有很多人前一刻还在恭维奉承,后一刻就因求而不得便用污秽的言语将她踩入尘泥……
李桃听着缃儿的讲述很快泪水盈盈,怜人更兼自伤,她说道:“上天怎能如此对待姐姐……”
缃儿替她拭去泪水,笑道:“你的遭遇,比我要难上千万分。你比我更勇敢啊。我们挺过来了,还有什么恶事能够打倒我们呢?我们的前路都是光明灿烂的!”
“嗯!”李桃点点头。
缃儿看着冬日的阳光洒在李桃的身上,暖洋洋的。方才的话,也让她自己拨开层层迷雾,把前路看得更清楚了。
将回去时,甄冉从屋里走出,本还想与李桃说几句话,但李桃未等他说话,便行礼走开了。
路上甄冉问缃儿:“姑娘,李姑娘还好吗?她还是不愿意同我说话,我不知道她怎么了,很担心。”
缃儿笑道:“她很好,还说等身体好了,要出去做工呢。我会把她介绍到吕姑娘的共济堂去。至于她不同你说话,可能是你太粘着人家了。”
甄冉听了有些不好意思,回道:“她没事我就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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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枝先生就是夏舜卿,这件事原本很少人知道。经过王玄举报之后,夏舜卿的声名渐渐传开了。
人们很难想象,这个模样俊秀,看起来性格温和又身无长物的小公子,居然是个畅销书画作者,并且在面对王玄这个硬茬时还能毫不胆怯。
夏淳风得知夏舜卿一直在卖画,简直气到绝望,他甚至都没有把夏舜卿喊去痛骂一顿,而是发话让夏舜卿从此不要在他面前出现。
对此,夏舜卿都能以平常心待之。只是王玄仍旧未被问罪,画册也刚刚付梓便遭收缴,这让夏舜卿终日看着原稿郁郁不乐。
其实他一直有一个想法,从未与人提起。
国朝未曾设置皇家画院,但却设有武英殿画待诏一名,由画待诏遴选能书善画之人供职于武英殿、文华殿、仁智殿,为皇家宫廷创作,这些人组成了事实上的宫廷画院。
夏舜卿的书画技法习百家之长,只是遗憾对院体书画的研习不够精深,因为这些画师最优秀的作品都留存在宫廷大内,夏舜卿无缘得见。因此夏舜卿一直希望能与一二画院画师结交,若能入驻画院精进画技就更好了。
但他出身官宦世家,一家人都秉持着“熟读圣贤书,治国平天下”的人生信念。即便是对他最宽容的翁翁夏昭明,恐怕也不会同意他以这种旁门左道为业,因此夏舜卿也只是在心里想想罢了。
就在这个时候,红药拿了本书稿给夏舜卿,说是夏尧臣让人送来的。夏舜卿十分疑惑,他的这个哥哥此刻应该在忘我地学习,怎会没事送书稿过来。
不过在夏舜卿打开书稿的那一刻,他的郁闷一扫而空。
这是二次修改后的画册配词,显然是缃儿假托夏尧臣的名义送来的。尽管画册出版出现了问题,但缃儿没有放弃它。
这次夏舜卿的画册被抄,让夏舜卿又想起了画院的另一大好处。
画院不隶属于六部中任何一个,而是受宫廷御用监管辖。由于本朝几代皇帝都钟爱书画,使得供职画师极易得皇帝恩宠,其在民间出版的书画不受礼部约束,只对御用监负责,且有相当大的自由。夏舜卿就曾购得宫廷画师的一些小品,用于院体画的观摩学习。
夏舜卿决定实施这个大胆的想法。他爹已经厌弃他了,虱子多了不痒。至于他娘和翁翁,一定都能理解他的。
皇帝朱如是对书画有很浓厚的兴趣,因此画院一直在扩员。正当夏舜卿苦思冥想如何瞒过他爹去参加画院的考校时,画院居然派人登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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