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塌上传来朱如是深沉的声音:“夏舜卿,你宁愿入宫做画师也要接着出版那个被查的画册,夏先生知道吗?”
那是与年龄不符的冷漠声音,让夏舜卿为之一惊。
他突然才意识到一个他一直忽略了的问题。虽然他应试画师之事瞒过了爹娘和翁翁,但他应试的户籍做不得假。但凡皇帝朱如是查看了应试者的姓名籍贯,一定会注意到自己。
今日前往殿试途中始终只有夏舜卿一人,这次殿试恐怕就是专为他安排的。
夏舜卿唯恐画册之事牵涉更多,连忙自己认下,道:“首辅对学生宽容,仅仅是出于爱护,出版画册完全是学生的主意,与首辅无关。”
朱如是冷笑了一下:“我就知道夏先生并不知晓。太后的主意,先生怎会违背呢?”
他的话像地砖一样冷,带着一丝不善的语气。
夏舜卿越发听不懂了。
夏舜卿不知道,他想出版的画册,其实与朱如是一件十分关心的事紧密相连。
想要查刑部尚书王照邻,必须查孙信苏州之行。而就在前不久,次辅郑远朋就在王照邻的建议下向华太后“不经意”地提了孙信的一条罪状。
这条罪状便是将吴筠姬私带入宫。
华太后原本就因为孙信监守自盗的行为对其十分反感,得知此事后更是厌恶至极。她害怕将来朱如是的身边净是这种谄媚小人,因此铁了心要立个典型,杀鸡儆猴。
朱如是为了吴筠姬回宫一事,不敢惹华太后生气。但他念着与魏良的情谊,又很想留孙信一命。矛盾之下,他对夏昭明生出了很多埋怨。
他的老师,那个曾给予他很多关爱与教导的夏先生,却从未认真听取过他的看法。
朱如是见他不语,忽而换了轻松的语气问他:“朕听闻你有些叛逆,与你双生哥哥夏尧臣很不同,是吗?”
夏舜卿忙道惭愧。
朱如是哈哈大笑起来,道:“朕今日就许你叛逆的特权,你可愿意?”
这话问得古怪,让夏舜卿不禁疑惑这些难道是今日殿试的考题?
哪知朱如是拿出了一本画册,那印着傲雪寒梅图案的土布封皮有些眼熟。
这正是夏舜卿被查收的画。往常他的画都要精装细裱,这次因为需要量产改成了平装。
朱如是说道:“你不是想出版这个吗?近日姜琼出任扬州巡按,我命他去往苏州暗中查访。想来你是认得他的,不如同去苏州用画笔替他记述一二,朕准你出版。”
“可学生一介布衣,并无查案的本领和职权。”夏舜卿说道。
去苏州查访当是为孙信一事,初听得这个重任时,夏舜卿十分兴奋。但他突然想到,这事还关系到太后、翁翁与皇上的矛盾。皇上甚至不愿给他宫廷画师的名分,倘若太后知晓他去苏州,恐怕会疑心是翁翁授意。
“查案自有巡按去查,朕只需要你画几张画回来。此画很重要,太后也会看的。”朱如是道。
话说到这份上,如果还不答应,便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作为皇帝的子民,夏舜卿知道自己没有违抗的资本。
他于是说道:“学生胆小,恐会坏事。所以斗胆向皇上请一个钦命文书,保证不到万不得已不拿出来。”
朱如是脸色微凛,道:“你打的好算盘。”
夏舜卿看出朱如是很不情愿,又不好给翁翁添乱,既然没有名分,那么不去也罢。至于出版画册一事,只能另想办法。
夏舜卿一心以为朱如是要收回成命,于是谢罪道:“学生让皇上失望了。”
谁知朱如是说道:“确实失望,不过这次朕要纵容你。”
说罢他立即喊人去准备文书。
夏舜卿十分高兴地谢恩。
但夏舜卿与他讨价还价的举动还是让朱如是如鲠在喉,他又看了夏舜卿良久,说道:“听闻你家有个舞姬,幼时长在苏州。你不是与她要好吗?不妨带她回苏州看看?算是朕赏她的恩典。”
夏舜卿暗暗心惊。他想起姑父吕子孟临去山西前曾被翁翁喊去谈话,当时夏舜卿就听到翁翁提及皇上正在关注靖宁侯赠予的舞姬。如今皇上不仅知道缃儿来到了的夏宅,而且似乎对夏家近期的事情也非常了解。
这些并不秘密的事情调查起来当然并不难,但被监视的感觉还是让人毛骨悚然。
本朝有一个只对皇帝负责的禁军机构,名曰锦衣卫,是戍卫皇城的二十六亲卫之一。而锦衣卫有一个特殊的职责,那就是监视。
因为是皇帝亲领,锦衣卫曾经气势滔天。但如今皇帝年少,锦衣卫的威风与往日不可一日而语,人们经常会忘记它的存在。
显然,忽视他们是一个重大错误。
他忙道:“此事万万不可。让缃儿陪我出远门,会害死她的。”
皇帝的用意,是利用白鹤观那次乌龙事件的主人公给夏舜卿营造叛逆纨绔形象,以便掩饰他去苏州的真实任务。然而这对缃儿很不公平。
“怎么就害死她了?有朕在你背后,谁敢害她?”见夏舜卿紧张,朱如是反倒有些得意。
“人言可畏,请皇上三思。”夏舜卿道。
“她与你的那些流言,难道是朕传的?竟拿这话搪塞朕!何况她只是一个舞姬,一个丫鬟。”朱如是面露不悦。
夏舜卿无言。
他看出皇上不会理解他。皇上问过吴筠姬愿不愿意成为他的妃子吗?大概也是没有问过的。
尽管皇上才亲政不久,但他的皇权,已经能压死人了。
第二日的清晨,夏舜卿坐上马车匆匆出了门。尽管看上去是要远行的样子,但他谁也没有带。
马车一路向南走到宣武门前,只等通关放行的时辰一到便出城往苏州去。
近些年,不知是因为天灾还是**,流民比往常多了不少。为了限制流民来往,朝廷颁布了新的法令,各个城门关口盘查都更严格了。
夏舜卿等了片刻后听到车外有声响,以为城门将开,便撩起帘子往外看去。
冬日的晨雾十分浓郁,天气有些冷,高大的城楼下并没有什么人。夏舜卿看见一个人影从朦朦胧胧的白雾中款款走来,渐渐的越来越清晰。
夏舜卿好似做梦似的,闭了一下眼再去看,这才确定自己不是眼花。
这时缃儿已经走到了车前,行礼说道:“公子,带上奴婢一起吧。”
缃儿的脸上冻得通红,声音都有些颤抖。夏舜卿来不及震惊,赶紧从车门边伸出手去,示意她到车上来暖和一下。
缃儿犹豫着还是拉住了他的手。他把缃儿拉上车,觉得缃儿的手冷似冰块,忙解下自己的皮草斗篷给缃儿披上,又把汤婆子递给她,将车帘拢得更严实些。
缃儿赶紧道谢。
夏舜卿问道:“莫不是甄冉告诉你的?”
缃儿说是。
原来昨日从宫里回来,夏舜卿就打定主意不带缃儿同去,来个先斩后奏。考虑到需要甄冉负责照顾李桃,他也没打算带甄冉。因此昨日他嘱咐甄冉,若是皇上为难缃儿,一定第一时间递信给他。
夏舜卿给家里其他人的说辞都是作为宫廷画师去给边关卫所采风,唯独只对甄冉说了实情。哪知正是这个甄冉,由于担心夏舜卿违背皇命的后果,对缃儿坦白了这件事。缃儿为了让夏舜卿带上自己,天没亮就来到宣武门前等着。
“暖和够了就回去吧。皇上只是开个玩笑,莫听甄冉胡说。”夏舜卿道。
缃儿看得出来夏舜卿是故意说得云淡风轻的,为的是不牵连自己。但比起她想守护的东西,流言和委屈对她来说不算什么。
“公子您知道,苏州是奴婢的故乡。奴婢离开那里太久了,很想回去看看。”缃儿有意避开皇命一事,只为不给夏舜卿增加心理负担。
夏舜卿不被她的话迷惑,直接了当地说道:“我记得你说过,婢女们的生活是很艰难的。我虽不能感同身受,但可以尽可能地站在你们的境况里考虑。先前道观一事,已经连累你遭受流言蜚语。如今若带你去苏州,不知还要你吃多少苦。这绝对不行!”
缃儿心里一暖,这个她最信任的人啊,一直都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她说道:“公子说得没错。但公子不明白奴婢在乎什么。如果公子真的为奴婢着想,请公子成全奴婢吧。”
“你确定要和我去苏州吗?”夏舜卿问。
“是。”缃儿坚定地说。
缃儿没有丝毫犹豫,也没有丝毫忐忑,这让夏舜卿不解。但出于对缃儿的信任和尊重,夏舜卿选择了同意缃儿的请求。
“那便依你。”他说。
他在心里盘算着,他会把所有的责任揽下来,也许还可以让缃儿留在苏州。苏州应该没有什么人还记得缃儿,京城的恶意也伸不过来,这样缃儿一定能过上清净安心的日子。
随着吱呀一声响动,城门徐徐开启,白色的雾气被搅动起来,慢慢变淡了。夏舜卿正准备让马车启动,旁边的窗框却传来砰砰的声音。
夏舜卿掀起帘子,赫然看到赵元徽站在车下,一副匆忙的样子。
“世子?!”夏舜卿惊呼。
同时惊呼的还有赵元徽,他居然看到缃儿在马车里。
“你下来,赶紧下来!”赵元徽不高兴地说道。
夏舜卿不知发生了什么,疑惑地从马车里出来。他刚跳下车,便被赵元徽拉过去劈头盖脸一顿教训:“你脑子坏了吧夏公子!之前你借我的《渔隐图》说要进宫做什么宫廷画师,这也就罢了。如今考校不过还要离家出走,当自己小孩儿吗?还有,你搞不清楚自己的身份,偏要喜欢一个婢女,我姑且当你是真心的。你连缃儿的处境都不考虑一下,不设想一下后果吗?”
赵元徽不分青红皂白斥责了一通,夏舜卿赶紧伸出手示意他打住:“世子,冷静!冷静!听我说。”
“冷静什么?若不是昨日甄冉还画时被我问出你的行程,我还不知道你多能耐呢!你还有什么好说的。”赵元徽转身便要上车,看样子是要带缃儿回去。
夏舜卿一把拉住赵元徽,袖子的妆花衣料立马起了皱。
夏舜卿说:“世子,我去苏州有正事的。”
平时十分在意着装的赵元徽此时顾不上衣袖的褶皱,只没好气地说:“这时候去苏州能是什么好事?你也给我回去!”
看样子搪塞不过去,夏舜卿索性不瞒他,说道:“我是为孙公公的事去的。”
赵元徽终于不再激动,俊朗的脸上满是忧虑。
“果然是皇上让你去的。”赵元徽轻叹一声,“如果是为孙公公的事,那就更不能去了。我爹的锦衣卫同知一职虽是个虚衔,但从锦衣卫指挥使那里得到的消息却是实打实的。你不知道,现在的苏州有多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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