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锦衣卫派了一个百户先行一步到苏州,结果一去便没了消息。”赵元徽接着说。
夏舜卿感到一阵心慌。他何曾经历过这样的危险?可他又觉得不甘心,说道:“我考虑过了,与恶势力做斗争必然会有凶险,我不怕。皇上交待过,会有锦衣卫暗中与我同行。再说我并不会查案,只是去打个酱油。况且此行是秘密任务。”
“这个酱油就非打不可吗?”赵元徽有些无奈。
夏舜卿平时性情随和,但并非没有主见,打定了主意后很难更改。赵元徽了解他这一点,看出来自己劝不住他了。
“非打不可。看着王玄逍遥法外,我希望自己能做些什么,不然我食不下咽寝不安眠。”夏舜卿说道。
赵元徽看着他这个好友,心里有一股想跟着一起犯傻的冲动。夏舜卿,这个有着赤子之心的人,有时对世界有着过于美好的幻想,他的善良太纯粹夺目了。
“皇上大概没和你提,前天因为王玄的事,皇上在朝堂上数落了王照邻几句,当天王玄就被王照邻麻利地打发回老家了。王玄从小到大在京城里跋扈惯了,听说要回祖籍地,整个人蔫得像老丝瓜。”赵元徽说。
“真的?那以后就没那么多爪牙替他使坏了……”夏舜卿道。他心想,既然皇上是个有正义感的,那自己此次去不妨大胆些,又道:“不,这还不够。他以为离开了京城,以往的事就能一笔勾销么?我要让他知道,那是做梦。”
赵元徽说:“那我和你一起去苏州。收拾恶霸,算我一份。”
夏舜卿不禁笑了,道:“世子与我志向不同,你还要准备会试呢。”
赵元徽心想,他要是跑了,他爹怕不是要把家丁都派出来把他绑回去。他只好打消了念头。
“那让我带缃儿回去。”赵元徽又说。
夏舜卿看了看那边的马车,又看了看赵元徽,摇摇头道:“不知为何缃儿态度十分坚决,恐怕世子也劝不回。”
赵元徽瞬间有些失落。
他有什么资格去劝呢?当初自己的爹要将缃儿送人,他一声也没吭。如今缃儿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何况在那之前,他就已经故意疏远缃儿,把自己那份引以为耻的感情弃之敝履了。
以往他一直觉得夏舜卿拎不清,现在忽然羡慕起来。他羡慕夏舜卿可以毫无顾虑地正视自己的情感,多么无畏和洒脱!
“那我就不劝了吧。”赵元徽说。
夏舜卿与他告了别,随即返回马车上。赵元徽目送着马车启程,看见缃儿透过窗户朝这里看了一眼,便心虚地收回目光,转身回程了。
夏舜卿的马车离开瓮城,沿着官道网南边驶去。车上两人皆沉默不语。
夏舜卿看了看缃儿,想知道她有没有因为赵元徽的离去而感到沮丧。但她的面上波澜不惊,看不出任何情绪。
夏舜卿知道方才的谈话缃儿一定都听到了,但他还是说道:“世子方才还说要与我们一同前往,被我劝回去了。”
缃儿听出夏舜卿还误会着呢,便说道:“那是世子对公子的一番情意。公子领情即可,自然不必真的让世子舍了会试来陪公子。”
夏舜卿点点头,道:“倒也不单是为了我……”
后半句他没再说了,但缃儿听懂了。
缃儿道:“那还能为了谁呢?”
夏舜卿没再说话,缃儿也不知他明白了没有。
一连晴了几日,各处的积雪都融化了。涓涓细流源源不断地从林中倾泻下来,漫上失修的官道,使其变得泥泞不堪。
夏舜卿的马车并不是专用的长途车,车身过于稳重,马儿脚力也不够,这使得车轮时不时陷进泥坑。
夏舜卿和缃儿不得不一次次下车去推。次数多了,缃儿都有些不情愿。但当她去看夏舜卿时,夏舜卿依旧不疾不徐的。
缃儿担心行程,想宽慰夏舜卿一下,道:“天气已经回暖,融雪估计过两天就不会再有了。”
夏舜卿却很乐观,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苏州的情势复杂,这是老天想让我们在路上多逗留几日,好有更多的时间筹划呢。”
缃儿突然醒悟,这才是夏舜卿的一贯作风啊。若不是王玄,她也见不到夏舜卿不那么温文的另一面。
缃儿问他到苏州后的打算,夏舜卿说出了一个名字。
夏舜卿在京城的柳七书画铺寄卖书画时,常有一个人来书画铺里赏画,尤其喜欢看夏舜卿的画。这人有些怪,只看不买,时间长了,掌柜的都烦了。
一日夏舜卿见他总是在自己的画作边徘徊,便好奇地向他请教赏画的心得。那人答道:“心得谈不上,只是消遣罢了。就说这位子枝先生,涉猎多种画派,他在融合各类风格时得心应手,常常画出新意。我也因此爱来看他的画。只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子枝先生画作的个人特点不够突出,否则他已经是一方大家了。”
有人能直言不讳提出批评,这让夏舜卿十分欣喜。夏舜卿当即言明自己就是那位子枝先生,延请那人去看最新的作品。
那人见子枝先生竟然就是眼前这个少年,亦感到惊奇,很乐意地接受了邀请。如此一来,两人便相识了。
此人是苏州府的一名检校,名叫张向阳。检校原本是一个闲职,主要管理公案文牍等。但这位张检校时常往来京城,却是有些奇怪。夏舜卿也向他提过这茬,但他似乎并不想解释,只是言语之间对苏州的官场多有不满。
如今在苏州府衙任职的人当中,夏舜卿只与张向阳熟识。并且在夏舜卿看来此人性格耿介,十分靠得住,因此他一早便决定到地方后首先拜会此人再做其他打算。
夏舜卿讲完,马车里又陷入了沉默。
长时间的面面相觑难免会让人有些不自在。由于夏舜卿对苏州情形了解极少,缃儿便借回忆往事为他介绍当地的风土人情。她小心翼翼地把一些她从爷那里收到的重要信息夹在话里讲给夏舜卿,不使夏舜卿察觉。
气氛中的尴尬拘束在细碎的言语中渐渐溶解。
缃儿很久没有这么自由过了。以前她所在的环境,她不谦卑。如今那些约束着她的人和事都很遥远,她感觉自己身处一个广阔的的天地,身边唯一的那个人——夏舜卿——以完全平等的态度对待她。
而对于夏舜卿而言,也同样少了很多束缚。尽管他很看轻地位这个东西,但却依然不免被它困扰。因为地位差异,他不得不与缃儿保持距离,以避免缃儿为舆论所害。
这样平和而美好的氛围,把他们的心拉进了。
夏舜卿很想吹一曲《梅香》,便随口问道:“缃儿,你带笛子了吗?”
缃儿愣了一下。
她忽然想起,上一次夏舜卿问笛子的事。那次夏舜卿问的是她的心意,而她带着伪装落荒而逃。
这一次我不会再逃走了,缃儿心想。
她从座位底下拿出自己带来的包裹,放在腿上解开,于是一个笛子便出现在夏舜卿的眼前。
夏舜卿开心地拿过来,旋即愣住了。
这是他送给缃儿的那个笛子。
写词那天的事情忽然在他的脑海中翻涌,原本恍如隔世的记忆在瞬息之间又变得无比清晰。
他本想当作那天什么也没发生过,但似乎没有那么容易。
只是有了一次前车之鉴之后,他这次不敢再问缃儿什么,他害怕缃儿再一次逃走。
他忐忑地看了缃儿一眼,随后立马看向窗外。
缃儿看到了他躲闪的眼神,于是说道:“公子送我的这个笛子在吹徵音时有些瑕疵,不太适合《梅香》,不如吹《采莲》吧。”
夏舜卿听了心里有些酸,道:“这首还是世子更擅长。”
缃儿用淡淡的语气说道:“是啊。世子的笛子吹得那么好,可他从未想过教我。”
随后她转头看了看窗外,坡地上仅存的少许积雪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闪亮夺目,春天在积雪之下仿佛马上就要破土而出。她鼓起勇气又说道:“如果不是公子您,我现在都还不会吹笛子呢。上次公子问我为什么把这笛子留着,我的意思是,我留着这个笛子,是因为我一直感念公子的好。公子您就像那朝阳一样,旁人是替代不了的。”
“哦……”突如其来的褒奖让夏舜卿的嘴巴都笨了起来。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觉得心情飞扬,尽管使劲抿着嘴,还是忍不住要笑。
这时车子剧烈地颠簸了一下,随即停在原地晃动不走了,看来是又一次陷入了泥坑。
夏舜卿只得结束聊天下去推车,但这次推了几次推不上去,反倒车身被越推越歪。
不巧的是,后边跟上来另一驾马车。由于夏舜卿的车打横在道路中央,那车挤不上去,只好停下了。
那是一辆轻巧且经过精心装饰的车。车顶罩着凤穿牡丹图案的织金幕布,四角悬着铜貔貅坠儿,车身涂着乌黑油亮的大漆,又沿着门框窗框画了精美的卷草纹。
夏舜卿正想道声抱歉,却听得那个车夫骂道:“什么贱种,狗都晓得不挡道呢!”
夏舜卿见他穿着苏州绢直裰,头上撇着莲瓣金簪,比一般车夫阔气得多。
但凡有点脾气的人被这般辱骂都得急眼,但夏舜卿认为不值得与这样的人计较,便没吭声只管自己推车。
见夏舜卿又推了几回还是没有成功,那个车夫不耐烦了,拿着马鞭从车上跳下,狠狠地抽了一下夏舜卿的马。
马儿吃痛嘶鸣起来,急促地蹬了几步。马车剧烈地晃动着,但还是没有出坑。
那车夫见状又狠狠地抽了几下,马儿开始变得狂躁,拉扯着车子产生激烈的碰撞。但马鞭抽得再用力,也不能替马儿用力,车轮始终还在坑里出不来。
夏舜卿看不过去,一把抓住车夫的马鞭,严正说道:“够了。阁下若真的着急赶路,不如下来两个人帮忙推一下吧。”
夏舜卿看了一眼后边,那个华贵的车子帘栊紧闭,车里十分安静。
车夫觑了他一眼,使劲将马鞭从夏舜卿的手里挣开了。车夫又要挥鞭去打时,后车的车帘终于被掀开了。
夏舜卿看见了一个少年的面孔。少年脸色微黑,身着一件云肩通袖膝襕蟒纹道袍,头戴薄纱大帽,打扮得和马车的装饰一样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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