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队行至驿馆已过午时。绕城一周，众人早已饥肠辘辘。驿官备好餐食，一见马队便忙招呼众人进馆休息。
孟珏作为和亲公主条件自然是最好的，驿馆特意腾出一间小院供她休息。因为不久便要上路，孟珏也不是讲究的人，墨竹只取了更轻便的袆衣让她换上。
孟珏心疼她一早忙里忙外，便借口休息将墨竹赶了出去，只留南枝守着，红豆箐兰则去前院取餐食。
待众人散去，孟珏独坐屋中，脑内不断整理着方才与红豆的对话。
诚然，太后是不乐成见和亲的。这点仅观朝中布置及边北局势的走向便可知一二。
不过，她也不会完全信任红豆。
太后若是真想毁掉这场和亲，大可在孟府动手。孟府内院混乱，自己在孟家处境又艰难。只需一场小小的争斗，用一位内宅妇人便可了结此事。她若是死在和亲路上，虽说确实可以护卫不周为由打击皇党，但也牵连了太后为控制拉拢所填入队伍的这诸多官宦子弟。一个不小心，恐怕还要面临平夏方面的压力。
可转念一想，要想以此做局陷害文骛，此般手笔倒也算合乎逻辑。操纵蛊惑下，或许确能叫那些官员记恨文骛，倒向庞家。可关键的是，文骛应是突然决定随行的！
孟珏想起方才肖镇西看见文骛时一闪而过的惊诧表情与南枝红豆霎时安心的模样……
这位文骛应当便是在她身边织起大网的人了。
孟珏嘴角溢出一丝苦笑。
那人恣意冷傲的模样，倒真不负名中那个骛字。
孟珏伏在榻上，眼神逐渐迷朦。河东神卫军的名头，她倒是听过不少。
神卫军，原身是驻守太原府的地方厢军。本来不过是些散兵游勇，但在金兀来犯大军压境、太原即将失守之时，一位虎将却重新集结起军心涣散的人马，带领众将在金兀的铁蹄重甲下硬生生守了三天，拼死拖到先帝亲率大军的救援。此后，他带领着重生一般的河东军四处奔战，攻城掠地，为先帝立下了汗马功劳。
待先帝登基，加封诸臣，特赏此人为大将军，加封魏国公。原本的太原驻军也赐号神卫，与三衙诸军同享厢级编制，驻守太原府拱卫京师。
这位横空出世、在金卫之战中与先帝结下过命之交的虎将名叫文远，正是当今河东安抚使、神卫将军文骛的生父。
记忆中，她曾听太婆提到过如今这位河东安抚使。据说他天生武魂。四岁习武，六岁练兵，十二岁便能拉开他父亲重达一石的铁胎弓。十五岁时已能熟练使用剑棍刀戟四种兵器。八岁上战场，至今鲜尝败绩。
她鲜少听太婆讲曾经的过往，只一次为了安抚元宵节被独留在家的她，才特别讲起。
先帝登基后，文张二家因战场结缘，张渚更是与文远结为兄弟。别家逢年过节走朋访友都是看戏品茶，只有张家，每年与文家爷仨见面，总要聚在一起比试武艺，娘子们也无暇聊天，都忙着为自家郎君叫好助阵……
张家！
孟珏睁大双眼。
她竟忘了！
孟珏立马起身，正要出门，院外却突然吵嚷起来。她还来不及反应，只听一阵激烈的马蹄声，一道红影闯入小院，随后传来南枝略显惊慌的声音。
房门被重重推开，只一眼，孟珏便已知晓此人的身份。
她微提裙摆，行了一个恭敬标志的屈膝礼。
“孟珏拜见永乐公主。”
肖镇西一脸不悦地盯着院门。
仪队的情况他早已悉数告知了驿官。仆官们不敢怠慢，个个步履匆匆，小心伺候，生怕一不小心就得罪了哪个大人物。
没错，整场行程安排他都很清楚……
除了……
视线尽头，一身着玄甲、身背弓弩的人缓缓向他走来。肖镇西一个抬腿挡住院门，满脸嫌弃地盯着来人。
“不知一条腿的人还能不能上马杀敌。”那人却不在意，凉凉的眼神扫向面前，似乎是在寻找最合适的切面。
肖镇西站直身，一把揪住文骛衣领拉至院外。
“少说废话，你怎么跑来了！？”
文骛眼帘都没撩，他伸出一指弹开肖镇西的手。
“和亲之事比较重要——这不是你说过的话么。”
说着，他朝肖镇西睨了一眼，抬脚继续朝内走去。
“再重要能抵过陛下的安危？你不在京盯紧庞家保护陛下，跑到这儿来干嘛？若是梅林之事再发……”
“情况有变。”
文骛伸手抬起肖镇西的臂，不想他却再次拦住他。
“什么？你什么意思？”
文骛眼皮跳了跳，索性伸手捏住肖镇西的头，让他看看院内的“风景”：
只见一侍仆打扮的男子一手攥着仆官衣领一手指着桌上餐食正嚷嚷着什么。左曹侍郎的庶长子苏鲂面色通红，双手抓住侍仆臂膀似在与他分辨；仓部司员外郎的次子方简息则躬身与堂上端坐的那个宝蓝细锦长袍的郎君商量着什么。
肖镇西剑眉一竖，登时便要入内，却被文骛抬腿拦下。
肖镇西怒道：“你这是做什？！”
与肖镇西灼热目光不同的是，文骛的神色却很冷静。
“你要干什么？”
“当然是将拉出来揍钟攸一顿。”他早就看那家伙不顺眼了。今早便是他。本来辰时一刻便要从孟府启程，可这厮却硬生生拖到了辰时二刻才来。为他马首是瞻的旁些宗族子弟也有样学样，不仅不服命令，还将本该由他运送的箱笼交与旁人，自己则乐颠颠地骑在马上，期间不忘在马背上聊闲。
肖镇西平生只恨两种人，一种是见了权势便趋炎附势的佞伪之人，另一种则是如钟攸这般仗着权势恣意妄为的狂妄之人。此时开刀，已是他的极限了。
文骛却将目光收了回来，肖镇西对上他幽邃的眼神，冷不防打了个激灵。
“如此你便正中那人下怀了。”
肖镇西一怔，下意识便要追问，可院内却出爆出一阵巨响，瓷器碎裂之声此起彼伏。二人转头看去，只见堂上局势顷刻逆转：一灰衣少年立于堂前，身后插着两柄参差剑。侍仆挡在钟攸身前，一脸惊惧又带着防备地看着来人。
“你……”袁大顾不得被少年反扭的手臂，忍着剧痛将钟攸护在身后。钟攸却捏住袁大肩膀探头大吼道：
“哪里来的贱民，敢伤我的人！你可知我是什么人！？”
少年没有理会钟攸，手指略用用力。只听咔嚓一声，苏鲂冷吸一口气，如果他没听错的话，那是骨头碎裂的声音。
袁大哀嚎一声，面容扭曲地倒在地上。钟攸面露恐惧，连连后退。
“我……我乃茂郡王嫡次子钟攸……你……你敢动我……我爹……”
少年目光冷冽，似乎并未被钟攸的身份吓退。他还要上前，方简息却快速闪身，立在少年面前恭声行礼：“庆州军方简息见过颜指挥使。”
钟攸一惊。
“颜……指挥使？”
钟攸这才捡回脑子。
此处驿站为和亲事宜早在三天前便已戒严，只有驿站官员与和亲队的人方能入内。此子一未穿军甲二没有官服，却大摇大摆地站在此处，还不惧怕于自己的身份……
听说殿前司中有一位副指挥使武艺极佳，一手参差剑使得出神入化，与虎豹营十三将士对垒不落下风……
“您是颜指挥使！”钟攸大叫一声，一骨碌爬起来，颤抖着趴在地上。
有他出声，在场众人如梦初醒纷纷下跪，颜清皱皱眉，抬眼朝外看去，正与文骛冷厉的目光撞在一起。
“颜清见过将军。”
少年恭敬有礼，将军却来者不善。
“永乐在哪儿？”
颜清不答。
文骛冷哼一声，转身便走。谁料颜清一个瞬步拦住去路，眼中恭敬，姿势却是挑衅。
“颜清请将军指教。”
肖镇西没理解这其中缘由，刚想上前两句，不想文骛却朝他抛来铁弓，随手活动活动筋骨。
“她叫你拖延多久。”
颜清看着文骛，神色逐渐认真起来。
“那就得看颜清的本事了。”
孟珏微微垂首，余光中红影逐渐朝她走来，耳边是少女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钟霁看着眼前清瘦的身影，哽在喉间的气滚了又滚，开口道：“起来吧。”
孟珏缓缓起身，望向了那位真真正正的皇族之女。
乌黑浓密的秀发简单束做马尾，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右眼下的一颗泪痣衬着那双杏眸格外妩媚，可过于英气的眉峰却又冲淡这道风情，整个五官都透着一股异样的飒气。
“公主……”
“你先下去，我有话要与永和说。”南枝刚一开口，钟霁便挥手打断。偏巧红豆此时也取来餐食，见状只是呆了一瞬，然后立刻上前将菜布到桌上。
“公主此时过来应当还未用餐吧，在此用完餐再走吧。”
钟霁抿抿唇，任红豆将她扶在桌前。她朝对面看了一眼，孟珏神色淡然，见她看来便也乖巧地坐下。
房门缓缓闭合，一时间室内安静无声，钟霁想要开口又不知从何说起。
还是孟珏先打开话匣，她捡起筷子拾了片肉放在钟霁盘中。
“公主一路辛苦，先用餐吧。”
钟霁猛然抬头，孟珏微微一笑，端起一旁的汤盏小口送着。姿态端正，举止优雅。可越是雅正，她心中越是愧疚。
“我……”
她刚一出声，孟珏已晓得她将要说什么。
“公主不必惭愧，我是自愿接旨的。”孟珏接到钟霁惊讶的目光，慢慢放下汤盏，拿起帕子沾了沾唇接着道。“更何况人的本能便是趋利避害，公主也不过是遵从本能罢了。我并未因此迁怒公主任何。”
“不是的！”钟霁本能反驳，但又觉自己这番着实虚伪，于是便也不再解释，从怀中掏出一枚令牌。
“这是……”
那令牌通体莹玉，不掺一点杂质。从上到下刻着九条形态各异栩栩如生的龙，只待一阵顺风便要破空而出，扶摇直上。孟珏一时失言，似没料到钟霁会拿出这等不凡之物。钟霁心中纠结，但还是伸手将令牌又往孟珏那边推了推。
“这是能调动四军的谕令，你拿着它去见鄜延安抚使张渚——也就是你的舅公。张家听调不停宣，但有此信物，便可以朝廷调谕为名请他出兵平夏。有张家出兵，再加上文……”
钟霁还未说完，身后便传来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房门被狠狠撞开，一道灰影闯入室内，重重摔在地上。钟霁大惊，她站起身，文骛大步流星地走进来。只一眼，便看到了孟珏面前的九龙令牌。
“剑川，你听我说……”钟霁脸色一变，本能起身护住孟珏。“平夏虽难缠，但若你能与张渚联手……”
“永乐！”文骛看向钟霁，眼中满是厉色。
“我文骛便是战死，也不会与张家求援！”
文骛手掌重重拍在桌上，拿走那枚令牌放回钟霁手里。
“别忘了你自己是谁！”
文骛丢下一句冷语，转身便朝外走去，临走朝内瞟了一眼，眼底的深寒只叫孟珏心头发颤。
待他走后，一行与文骛所着类似身甲的侍卫缓步入内，站在钟霁面前。为首那个毕恭毕敬地说道：
“公主，齐云送您回宫。”
钟霁咬咬唇，颜清咽下齿间鲜血提醒道：
“公主，太后还有三刻便要醒了。”
钟霁回过头，孟珏微微一笑，轻垂螓首。
“孟珏恭送公主。”
钟霁心中不甘，但到底不能久待。
文骛说的对，没有能力，她什么都做不到。
她要继续待在庞若卿身边，做她乖巧贴心的永乐公主。
“我一定会想办法的。”
钟霁身体僵硬，宛若呢喃的话语支离着从齿间挤出。
这个承诺，
她会兑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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