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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山匪

那日之后,孟珏便没再见过文骛。但他却又加派了许多身着玄甲的侍卫,日夜不歇地围在她身边。边北局势,孟珏心中总有疑惑,但却一直没能想通其中关窍。直到那天,永乐文骛相见,她才从两人对话中隐约抓住了些许灵光。

明明掌管鄜延路的延安府是据平夏最近的府衙,为何每每与平夏交战的却是远在河东的神卫军?

张家是开国元勋,自前朝起便一直镇守延安,对钟氏一向忠心耿耿。卫朝历代皇帝,无不是在张家的支持下才能坐稳江山。怎么如今……张家对中央反倒是一副听调不停宣的态度,甚至对同为皇党的文家见死不救?!

孟珏想起那日文骛对张家那厌恶的态度,与她太婆处听到的完全相悖。张文两家到底……

孟珏正思索着,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她回神望去,是肖镇西。

“是在担心你那嬷嬷?”肖镇西的目光克制有礼,见孟珏面色不虞便出言安抚道。“她身边留了专人伺候,等她病好自会有人护送她北上。”

孟珏凤眸微眯,手不自觉抚上心口。下意识的,她转移了话题。

“有驿官照料我自然放心。只是每日坐在车中有点闷,看你们骑马驰骋有些羡艳。”

肖镇西哈哈大笑。

“待过了黄河,我们便走乡道,到时候我想办法叫你出来透透气。”说着他挥了挥手中的马鞭。“你才刚学会骑术,此时正是巩固的时候。有我在侧,也可再指点一二。”

孟珏敏锐捕捉到关键:“乡道?不是官道更便利一些吗?”

肖镇西挠挠头,眼中闪过一丝尴尬。

“官道有官道的好处,乡道也有乡道好处。”肖镇西没想到孟珏只一句话便察觉出异常,连忙打个哈哈糊弄过去。目光移开望向林中休整的一众人,神色却逐渐阴郁下来。

“师父?”

肖镇西眨眨眼:“什么?!”

孟珏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一路上同钟攸起哄惹事的那几个宗族子弟正斜靠在树边戏弄着往来的陪嫁婢女。孟珏皱皱眉,原本放松的身体微微绷紧。红豆笑眯眯走过去,弯下腰不知说了什么,那几人拍拍土爬了起来,眼神瞟向孟珏,带着些许蔑意,三五成行走开了。

肖镇西拳头咯咯作响,南枝伸手拍在他肩上,肖镇西一把甩开她的手,背过身去寻一旁吃草的跃灵。

孟珏跟上去,手指轻轻抚摸跃灵的马头。

“我迟早……会将那几个人的头按在马粪里狠狠地踩!”

孟珏叹了口气。庞太后眼光果真毒辣,费劲搜罗起这些货色安插在庆州军中,便是吃准肖的脾气必容不了他们多久,到时无论如何,都对太后一党有利。

也许是孟珏的态度点燃了肖镇西,他突然怒气冲冲地说道:“文骛也不知是怎么想的!放任陆齐上表将我调出京城也就罢了,竟然还任由庆寿宫插手边北军务,还不叫我理会!?”

“岂不知军纪森严,不可触犯。若是叫这群渣滓入了庆州,世人还道我成了权柄的卒子、佞臣的走狗!”

肖镇西这话倒提醒了孟珏。此前边北军事一向是铁板一块,庞太后的长兄即便是枢密使,掌一**机要务,但对边北地区一直都是鞭长莫及。庞家军队虽多,但大多把守京畿重地以及江南等处。如今庞氏入北,刨去皇党势微这一可能,剩下便只有请君入瓮这一选项了。

孟珏只在一瞬之间便猜到了文骛的成算。她看着肖镇西,到底……不希望这样一双澄澈的眼眸染上阴郁的色彩……

“也许文将军是心中另有成算,才会如此。”孟珏暗叹一声,终于压低声量开口道。“是否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也未可知。”

肖镇西一愣,猛地看向孟珏。

“师父性格单纯赤忱,本就不适合待在尔虞我诈的皇城。殿前司指挥使位高权重难免惹人注目,文将军兴许是担心师父的安危才会叫您返回庆州。毕竟,马儿天生就是要在草原上奔腾的。困居于一墙瓦地,迟早会愤懑而终。”

文骛是否真以此作旗来掩饰旁余她并不确信,只是……她也不相信太婆口中那个不输叔翁的男人会如此坐以待毙。

“你是说……”

孟珏苦笑一声。

“我虽并不认识那位河东安抚使,但那般势如猛虎的人物,应当不会轻易将地盘让渡出去。此时是为多事之秋,将军切莫因心焦而走错了棋,反叫布棋者捉了把柄。”

永乐、独孤家、陆家还有…张家……

边北局势一定,文骛便能腾开手去做真正要做的事了吧……

张家……

孟珏想了想,决定直截了当。

“肖将军,其实有句话早在您命方侍卫带人购粮时我就想问了……”

“我们改走乡道,采购粮草,是为了避开张家吗?”

肖镇西为人耿直,她若试探发问难免惹他不快。此时气氛正好,还不如直接开口,这样更能达成目的。毕竟,她有非见张家人不可的理由!

“我们不走官道,确实与张家有关……”果不其然,一语惊醒梦中人的肖镇西心情大好,他思忖半天到底还是答道。“那天,永乐公主与你谈到的关于调令的事……”

孟珏心头一跳,隐约觉得自己就要摸到关键了。

可方简息却在此时带着人马赶过来,面露急色地说道:

“将军,不好了!钟攸被名叫赫连鬼的山匪劫走了!”

林中马道,马蹄激起劲风,荡起如烟土尘。

钟攸反绑在马背,身下马儿健步如飞,他却只觉五脏六腑都移了位,呕意不断翻腾而上,随时可能冲破喉咙吐射出来。

“噢噢——”

头上山匪似乎将他的痛苦视作一种乐子,口中发出愉悦的哨声。为首那个右眼有疤的男人朝钟攸看了一眼,然后以一种极为诡异的方式在狭窄的林道间转过马头,轻夹马腹朝他奔来。

“如何?这可比纵兵抢粮有意思多了。”男人放缓马步,与他并肩而行。虽在朗笑,钟攸却宛若见了厉鬼。

“…大爷…大人……求您…唔……求您饶了我吧……哕…我再也……再也不敢了……”

男人凤眸一挑,神色依旧未变。

“嗳——方才我见那粮铺掌柜与你求饶时,你明明是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

烈风狠狠刮过钟攸面颊,男人在如此速度下居然弯下腰直视他的眼睛。

“做人两幅面孔可不太好……”男人脸上笑津津。“方才你与那掌柜是咋说来着?你是啥王的郎君?你再报与我听听?大人?!”

钟攸两股战战,哪敢搭话。男人直起腰来,坐下骏马不能全力奔驰,不耐烦地甩了甩首。男人朝后面马车望去,扯开嗓子大喊:“贾一,按计划在老地方待命,其他人随我来!”

一行人马发出怪叫,随即追随带疤男人拐进旁边木丛,剩下三人则放缓速度,护送一辆马车沿林道继续奔行。

“头儿,接下来怎么办?!”一魁梧大汉打马而来,腰间别着的弯刀发出摄人心魄的寒气。钟攸拼命向后仰去,唯恐触到一分。

男人朝钟攸瞟了一眼。

“怪我心急,大鱼还没入窝就急着收网了。啧……”

钟攸一听,连忙接话。

“大人……我不是什么大人物,只是一个侍卫而已。您要想抓大鱼,需得去渡口二十里外乡道旁的树林里,北上和亲的公主就在那里休整,还有庆州团练使,都在那儿……”

与他同马的男人从后甩了一鞭子,抽的钟攸嗷嗷直叫。带疤男人却舔舔唇,眼中发出诡异的光。

“想不到你还没那么蠢,竟想将我引到肖镇西那儿……”男人脸上逐渐浮出一丝轻视之意,周身气势宛如伏在山间的猛虎。

“既然这位郎君大人想看场好戏,那我便依了你!”

“走!我们去会会他!”

“到底怎么回事?你如实说来!”

方简息眯眼伏身,勉强跟上肖镇西的速度。

“将军叫我等入城采粮,我们便去了离城门最近的粮铺。是属下一时大意,没有看好钟攸。只与掌柜进去点粮的功夫钟攸便与铺中伙计吵了起来。我怕引人注目便换了一家铺子,谁知待我们刚出城,一伙蒙面人便突然从小路中奔袭出来。他们战法诡异,配合默契。我与众人交战几个回合不敌正要逃,为首那个右眼有疤的男人却挥舞着双钩冲了进来,只一个回合便将钟攸夺走,带着人扬长而去。属下无能,阻拦不得,只听那人高喝名号,说自己是赫连鬼……”

肖镇西一语不发,双眼如鹰隼般紧盯目前。

自己生来便是一根筋,与他那些儿时玩伴不同——没有独孤清华细腻入微的心肠;也不及陆齐诡谲多变的头脑;比不上天赋异禀的文骛;更不敢与生来便是真龙天子的钟镜相比。

从五月钟镜梅林遇刺到八月平夏来犯,他从庆州调回汴京,如今又重返庆州。朝中局势纷繁错乱,他来不及思考,也没机会与文骛详谈。

可孟珏一番话却犹如当头一棒,令他豁然开朗。若说文骛只为促成和亲便让出皇城兵马指挥权和边北军务的干预权,那就太小看当今这位河东安抚使了。

文骛六岁丧兄,七岁接连丧父失母,一人扛起整个神卫军和大半个皇党。可以说,钟镜若没有文骛的支持,恐怕早就成了庞太后手中傀儡,任由她肆意摆弄。

是他深陷梅林之事,一叶障目了!皇党支撑至今,绝不是仅靠防守才致如此的!

倘若真如孟珏所说,文骛故意放庞家入北,实则另有图谋,那茂郡王的儿子就绝不容失!

想起文骛走时与自己交代的话,肖镇西死死咬住后槽牙。

他定要在文骛回来之前将钟攸带回来!

肖镇西夹紧马腹,视线尽头隐约望见城门一角。突然,林间传来激烈的马蹄声,一道黑影从林荫深处窜出,倏然掠过头顶!与此同时方简息在身后惊呼:

“将军小心!”

肖镇西立刻拉紧缰绳,剑刃在日光下发出刺目的光芒。只听铛铛两声,一缕青丝缓缓从肖镇西耳边飘落。男人朗笑一声:

“反应倒还快!”男人眸光一闪,“不过这样又如何?”

男人一个翻身,左腿勾住马腹,右臂张开,铁钩直指跃灵腹部。肖镇西大骂一声,伸出长剑挡住铁钩。但此时,男人的另一只铁钩也以冲着他本人刺了过来。

“将军!”方简息大喊一声,长剑一挑替他挡下这一击。男人哈哈大笑,收势看向二人。

“肖八百也不过如此!坊间传言剑川之战你领八百虎贲夜袭李郦营帐,差点割下他的人头。我还当是什么英雄人物,如今交手才知,不过一绣花枕头。可见流言不可信——”

此话一出,一众山匪皆大笑不止。方简息面露怒意,刚要上前,却被肖镇西一把拦下。

“你是什么人?”肖镇西视线凝在在男人面上,他总觉得……

男人朗声答道:“老子是这赫连山的山大王。”

“山大王?!”肖镇西冷笑一声。“在这延安地界,我只知鄜延安抚使张渚,不知什么赫连山大王!”

寒光闪烁,男人手持铁钩搭于肩头,浑身散发着如野狼一般的戾气。

“我不知什么延安府张渚,却识太原府文骛!”

说着,男人便如离弦之箭般冲到肖镇西面前,双钩十字交叉,将肖镇西的剑牢牢锁住。二人对峙,谁也不肯先卸下力。

“你是冲着文骛来的?!”肖镇西立目紧盯,不肯放过男人脸上任何一个表情。

“你夜袭李郦营帐时也是这般聒噪?”男人手腕发力,瞄准兵刃错位的一瞬间,一个翻身踢向肖镇西。跃灵被迫退后几步,不服气地嘶鸣一声。男人呵呵一笑,铁钩在他腕上转了一圈。

“我不过是来与你做个交易,别这么紧张——”

肖镇西眉头紧锁。

“交易?你私聚兵马、劫持命官、破坏和亲,还敢与我谈交易?!”

男人面带嘲弄,丝毫没有被肖镇西话语中那一连串罪名所吓。

“别这样说嘛——”男人甩甩手,钟攸扑通一声被丢在二人之间。“肖将军不就是想要回这个人么——我可以放过他,不过……”

“不过什么?”肖镇西立马接话。

男人露出困惑之色。

“我听说庆州军向来纪律严明,训练有素。可这个货色却为贪污粮饷而纵兵抢粮。啧啧啧……我实在不知肖将军有何理由将此人带回……”

男人两腿一夹,座下马儿登时立住不动。他一个俯身,瞬间拉近两人距离,两人双目只隔一拳之距。

男人眼眸凶戾之气过盛,肖镇西却不为所动。

“我庆州兵违反军规,自有我这个将领惩罚,还轮不到旁人替我开刀。”

“哦?!”这下轮到男人惊讶了,但马上他便恢复了神色,目光看向一旁的方简息。

“将军竟不处罚此人?这般做法着实仁慈,可不知那些遵守军规恪尽职守的士兵会不会这么想……”

肖镇西闻言身体一僵。

原本他以为庞氏临行换掉他亲自点好的人马只是单纯想在庆州安插眼线或是回敬皇党在梅林事后明里暗处往三衙内安插人手的行为。可男人此话一出,他才惊觉这其中的阴险之处。

她故意将性格乖张、爱惹事生非又大好喜功的茂郡王之子编入队中,正是想要通过他来破坏自己在庆州积累下来的威望。

凭茂郡王在宗族之中的影响,他无法轻易处置他;可若任由他胡作非为而不处罚,其他将士又如何看他?长此以往,他又何以服众?

“恶贼休要胡言!”就在此时,方简息突然大喝一声,打断肖镇西的思绪。

“肖将军向来治军严谨。纵使没有处罚,我等也相信将军定有难言之隐。将军军功赫赫,我等又岂会听信尔等谗言,对他心生芥蒂!?速速将人还来!”

啪啪啪。

男人收起双钩鼓了鼓掌,看向一旁怔忪的肖镇西。

“我实在羡慕肖将军能得如此忠义之士的追随,既如此,我也不难为肖将军。”

男人驾马后退,让开钟攸身形。

“交易成交。”

话音刚落,只听咻的一声,一支利箭从肖镇西身后直射过来,男人仰天大笑,双腿勾住马身躲了过去。

“文骛,你来晚了!”

男人掉转马头,迅速朝林内奔去。与此同时,苏鲂嘶哑的声音也从后传了过来:

“将军!快拦住他们!”

“永和公主被他们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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