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星的患者里今天来了对父子,在他半夜打盹的时候。穿着一身很脏的藏蓝色工装服的中年男人怀里抱着孩子进来,孩子额头上包了一层又一层的纱布,都快看不见孩子的脸了。白色的绷带上浸出一点点血,在男人怀里的孩子正在移动那支贴着男人身体的胳膊,小小的手按着额角的伤口。
他站起来时正对上孩子父亲的笑脸:“您给孩子看看。”
“怎么了这是?坐那。”他指了指离男人不远的医用隔帘后面的医用诊疗床,示意患者父亲把孩子放在上面然后转身去里面的柜子拿了清创所需的一系列用品,用医用托盘一样一样装起来回身把托盘放在桌子上,回过身坐在诊疗床旁边,男人随意找了个椅子自己坐了。陈文星在诊疗床旁边坐定,带完手套十指交叉牢固的戴好后夹起嗓子安慰小孩:“叔叔现在帮你把纱布拿开,小同学不用害怕。”
“...嗯。”
“真乖。”
孩子躺在诊疗床上一直在发抖,直到陈文星剥开最里面一层贴着伤口的纱布时,才发现这孩子以右边额角为中心有一大片伤口,伤口虽然已经停止出血,但还是令人触目惊心,整个右脸因为这个以眼睛为中心的眉骨外伤肿的像半个猪头。他赶紧拿着镊子夹了医用棉花沾了碘伏轻轻在伤口上药杀菌,但是棉花触碰到伤口的疼痛依然让这个小孩脸部的肌肉绷得死紧,他死死咬着牙没吭声,但眼泪簌簌流了下来。疼痛明显并且伴随着肿胀,陈文星认真地给孩子的脸上清创并且清洗伤口周围的血迹,他眨眨眼睛,目光并未从孩子的伤口上移开。
“这孩子这伤口怎么伤成这样。”他状似无意地又提起,手上仍娴熟的动作着,让周围的伤口清晰明白的暴露出来,伤口周围全是青紫。孩子的父亲未语先笑,说都是跟一左一右邻居家小孩闹得,现在的小孩哪知道分寸呢,疯起来都没边儿。
陈文星终于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他笑起来,脸上的纹路尤其是眼角的鱼尾纹和眉间的悬针纹尤其明显,怀里的孩子病恹恹的,他却给陈文星一种——游刃有余的老好人的感觉。这感觉让陈文星难受至极,他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他拿起针筒和麻药甁抽吸了一点点:“小同学读几年级啦?”
小孩子明显疼得不行,脸上、身上都有细密的汗,但还是勉强地回答了陈文星的问题:“我读五年级了。”
“噢,那你们是不是好多数学公式都学了?二元一次方程老师教你们了吗?”他一边说着一边把针头从玻璃瓶里抽出来,抬头看了一眼孩子父亲示意他按住,随后手立刻轻轻从眉骨侧面扎了进去。孩子不出意外地露出痛苦的神色,挣扎的动作幸亏被父亲制止。陈文星安慰他:“忍一下忍一下马上就好马上就好——”针头被拔出,麻药已经注射完毕,他嘴边的长音戛然而止:“等两分钟麻药起效吧。”孩子没在继续接茬,陈文星也就没再继续提起。
麻药在几分钟起效,陈文星开始着手用镊子夹除伤口里的镜子碎片。在这过程中他猜测这孩子的眉骨是不是断了,于是陈文星把手张开,用两只手的拇指按了按小孩的眉骨凸起处两边,马上就听到了孩子倒吸气的声音。他看着这张假惺惺的脸,叹了口气说:“是这样,我怀疑孩子眉骨断了。你一会带着孩子去三楼拍个片看看骨头,要是没错位不影响就不用手术,小孩自己随着长就能长好。再去拍个CT看看有没有脑震荡,明天拍完片子去挂神经外科。”孩子的伤口这么深幸亏没有伤到眼睛,他看见孩子的伤口离那双清澈漂亮的眼睛只有不到两厘米。
这时,男人又一次出声:“大夫,你先帮他弄着,我去个厕所。”
孩子不哭不闹安静得很,好的那只眼睛也同样闭得很紧,似乎听不见外界的声音。
男人又抬头冲着陈文星尴尬一笑,顶着陈文星的目光转身消失在医用隔帘旁,看样子是真去厕所了。陈文星偷偷看到他爸出门这才回身碰碰他的肩,问这个沉默至极但又秀气斯文的小孩:“这伤口是不是你爸打的?打得这么严重都能告他虐待了。如果你爸威胁你,那现在他不在,你告诉我,我来报警。”
陈文星看着他的脸,就那么看着。男孩睁开眼睛也盯着他沉默了很久,眼泪再一次流到太阳穴消失在发间,大概有一分钟,久到他几乎就忍不住出声再次询问的时候,门口的男人声音打断了陈文星开口的时机。
“大夫。”
陈文星顿住,可以预见男人的脸上一反常态的严肃神情,心虚似乎得能听到他自己的心跳声。
镜子的碎片时不时掉到搪瓷托盘上发出细小的声音,屋子里三个人的沉默让陈文星觉得这声音一直被无限放大直至震耳欲聋。这孩子身上的伤再加上头上明显是被反复撞在镜子碎片上的情况......这可以报警吧?这应该要报警吧?这绝对要报警吧!
他几乎就被自己说服。
纱布一圈一圈地把伤口盖住,把头包覆得喜感十足——直到白班的同事来接班时,陈文星还在纠结。
“我昨晚来了个孩子头部外伤,明显是大人打孩子撞在碎镜子上弄的,你说我不然报个警?”
同事刚穿上白大褂,手里拿着自己的工牌想要装进胸前的兜里听到陈文星的话紧急制止:“哎哎哎你可别,你报警了能解决啥?”他白了陈文星一眼,没好气的吐槽:“你是不是没被讹过啊?这种事你不赶紧报医务处你还想着报警?到时候人家家长反咬你一口说是你打的,你不是惹一身腥吗?”
陈文星完全没有想到这回事,他在实习的时候听了很多这种事,学长学姐也都耳提面命地警告过,但是昨天晚上看到那孩子脸上身上的伤就完全忘记了。他不理解这对父子,父亲明明是施暴者但却表现得理所应当,孩子是受害者却眼含着泪不吐一词。陈文星一边和同事交接一边心不在焉地把外套穿上,冲同事仰头示意一下,出了门。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