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这场突然下起的大雪耽误了祭祖的一众人回京的行程,因此皇上下令滞留了两日,等雪停了才从郊外行宫返程。
出于无聊,这两日里严岁宁常到皇子院去找赵瑾玩,对赵瑾的明玉殿已经是熟门熟路了。这日他照旧又去,还没进正堂就听见殿内一阵喧哗,心下奇怪。
赵瑾常爱清静,明玉殿给严岁宁的感觉也是安静清雅的,现下却听见殿内似乎有说书声,走近一看,原来真是有个小厮眉飞色舞,在讲着近日京师最受叫好的话本。
严岁宁一眼看见殿里坐着的有两个人。一个不必说是赵瑾;另一个穿着红色烫金纹的劲装,全神贯注听着说书,手里半杯茶将倾未倾。
这时说书人的故事讲到了一个小**,红衣人叫一声“好!”,身形晃动,那原本就岌岌可危的茶到底还是洒了。
有侍女来擦拭桌面,说书人趁此停下了,讨饶道:“好了,小殿下,这一段小的讲了八百遍了。您没有听腻,小的都要讲腻了。”
红衣人一挑眉,“我要听你便讲,说什么腻不腻的。”紧跟着却说,:“好吧,今日且放过你。”
严岁宁想这位小厮定是很得主子宠的。
很得主子宠的小厮应一声,连忙从殿中央退到了红衣人身边,接过婢女的活,讨好地给自家主子换了杯茶。
严岁宁就趁这时进殿了,道:“恕岁宁冒昧,不知七殿下今日有客。”
赵瑾尚未问答,那红衣少年便猛地转了头,叫道:“严岁宁!”
“啊,”严岁宁手上绕着玉佩的穗子,笑道:“是不是该叫表兄?”
“真是你啊。”红衣少年,即赵玘离了座,步到严岁宁身边,意外道:“我还说哪日去找你玩呢,没成想在七哥这儿遇到了。你和七哥怎么认识了?”
“前几日在抱玉亭偶然遇到。”赵瑾终于插上了话,不忘吩咐下人添一套茶具,同时对站着的二位说:“还是坐下聊吧。”
严岁宁先是向赵瑾道了谢,然后转向赵玘,说:“我也没想到会在七殿下这里见到你。昨日听说皇上与众位皇子已回宫了,我便想趁着来七殿下殿中的便利,请七殿下遣一位宫人引我去拜访你呢。”
赵玘带着严岁宁入座,“可不是巧了。”
赵玘问:“你怎么一眼认出我了?来多久了?”
“你不是说爱穿红么?”严岁宁揣着暖呼呼的手炉,答道:“也只在外面站了一会儿罢了,刚好看见你听话本子听的茶水都忘了。我一想曾经好像也有人为了本话本要死要活的,这不一下就联想到你了吗。”
“……”赵玘嗔怒:“真不知该哭该笑。”
严岁宁眼含笑意,转向赵瑾,关心道:“七殿下今日腿还疼吗?”
赵瑾的腿自伤后便不太能受寒,前几日无知,雪下时他仍在抱玉亭逗留许久,纵使有打小练武艺的好身体,可患者毕竟是患者,当天夜里就腿疼难耐,第二日严岁宁到殿里去拜访时他仍在卧床。
除了那日疼的厉害外,其他时候由于下人照顾的精细,倒再没有那种渗进骨子里的冷疼,虽然隐隐作痛,但也可以忍受。
于是赵瑾回答:“好多了。”
严岁宁宽慰:“那便好。”
赵玘在旁边听着多少有些自愧,半是关心半是恼怒的地道:“怎么七哥这腿伤还不见好?那些太医都是干什么吃的!”
赵瑾无奈:“哪那么快。太医说了至少还得半月才能完全养好,你当这是磕了碰了,抹过药就算了?”
赵玘愤愤:“都怪八哥,调箭靶时上什么弦,还连箭都握不住。”
他这般不讲道理,严岁宁都快听不下去了,反驳道:“你不是也有错?在箭场疯闹什么。”
赵玘:“要你多说。”
赵瑾:“好好说话。小世子说错什么了吗。”
“……”赵玘嘟囔,“护什么呢。”
他说:“本来就是八哥错。”
赵瑾和严岁宁简直不知道说他什么好。赵玘从来不在自己身上找错误。
所幸他自己不是一个斤斤计较的人,想法又跳脱,不一会儿开始抱怨明日将上课。
“刚从南郊回来便要面对那些老古板夫子,不如趁着初雪去捉小雀呢。”
赵瑾笑:“你这又是在哪儿学来的?”
赵玘道:“前几日在南郊四哥和五哥带我去附近村落里玩时见到的,那村里的小孩儿个个都会打鸟,捉小雀一捉一个准,比宫里的侍卫还厉害。”
赵瑾:“贪玩。“
赵玘:“四哥先去的。”
赵玘昨日才从皇陵回来,新鲜感还没过,兴致勃勃地跟两位兄长分享自己的见闻:“他们只用一面竹匾,一根木棍,一把稻谷,就可以罩住各种各样的鸟儿。”
严岁宁茫然——这不是很常见的吗?
燕北苦寒,冬日里白雪茫茫时一片冷寂,鸟雀难以觅食,就很容易进入这样简单的陷阱——以小麦为饵,竹匾为罩,捉鸟的人握住木棍一端在远处观望,另一端支起竹匾,竹匾下撒一小把小麦,等鸟雀放松警惕进到竹匾里啄食,就迅速抽出木棍,把鸟雀罩入其中。
但他看赵玘兴致浓浓,赵瑾也未出言打断,便不知这件事到底是不是很常见了,因此只是寻求安全感般侧头看了一眼立在身边的程早,对上程早平静的目光,终究没开口说话。
赵玘又高兴地说了半天,赵瑾和严岁宁时不时附和,终于他的兴奋劲过了,转而问严岁宁:“你入宫后安顿的如何了?我都没来得及问呢。”
严岁宁说:“一切都好。”
“去拜见过母妃了吗?”
严岁宁回答:“尚未。”
“那明日课后你随我去仙游宫如何?我昨日从南郊回来后也没来得及去向母妃请安,正好同你一起。”
“明日课后……”严岁宁闻言不由看向赵瑾,他已与赵瑾约定课后学下棋了。
察觉到他的目光,赵瑾笑言:“晚一日也无妨。”
严岁宁这才对赵玘说好。
赵玘自然也看到两人目光交接,便问道:“你们明日课后有事?”
严岁宁给他解释:“那日在抱玉亭遇到七殿下,碰巧看到殿下再看棋谱,我便请求殿下教我下棋。”
赵玘问:“七哥怎么不教我下棋?”
赵瑾淡然品茶,知道他无理取闹,仍然耐心道:“夫子教你,你不是不愿学吗?”
“夫子讲话枯燥无味,张口闭口礼来礼去,我同印人说句玩笑话都要被斥责失了规矩,才不愿同他一起呢。”
赵瑾说:“学棋须得耐心。我教你,如果你三心二意不好好学,我也定是要责罚你的。”
“说归说做归做,七哥对我这样好,一定舍不得罚我。”
赵瑾笑:“那便试试。”
三人这样乱七八糟的聊了一通,茶已喝尽了。下人自然早就去煮了新的,这会儿正要呈上来,赵瑾却一摆手说不用了,转而对两位弟弟说:“今日难得天晴,去园中转转如何?”
严岁宁跃跃欲试,却也有些犹豫,说:“我来时看雪还未化尽。”
“就是要雪未化才好玩。”赵玘道:“不过七哥,你的腿伤还没好,还是好好歇着吧。”
赵瑾:“我的腿伤无碍。之前已经静养了许久,况且前几日请方太医来看过了,他说可以适当活动。我自己的伤势,自己挂念着呢。”
赵玘:“那便好。”
赵瑾唤自己的近侍:“涂梅,扶一扶我。”
名唤涂梅的少年便从侧面绕到赵瑾前面来,扶起了他。
“走吧。”赵瑾说完,便走在了前面,赵玘和严岁宁照顾他的伤,有意落后一步,并肩走在他身后。
严岁宁原以为要到抱玉亭去了,谁知赵瑾出了明玉殿后未往熟悉的方向走,反而向反方向走了一段。严岁宁心知这是要到别的园子去。他不熟悉,一路上便不怎么说话,赵玘又让印人讲话本,吩咐道:“讲些新的来,旧的我都听遍了。”
印人答:“是。正巧近日京师里风靡了新话本,名字叫《书生庙》。”
他说着,一挑眉,一甩袖,真真是一个说书人的风范,开场一句“话说”——
话说丹陆有一位书生,十载寒窗,千里迢迢,来了这京师赶考,盘缠都用光了,便借住城边一荒庙。
说是荒庙,其实寺里还是有一位老和尚,法号灵瑞,只因为庙里几乎没人供奉,位置又偏僻,寺庙才成了荒庙。
书生借住荒庙,每日读书写字,极少出门,灵瑞法师又日日参禅,二者甚少交流。书生看书久了,两眼酸涩,肩颈僵硬,就常爱在庙里四处逛逛,权当放松。
那庙靠着一座山而起,除去一面是通往山下的小道外,其余三面都是竹林,用以与山野隔绝,郁郁葱葱,着实养眼。
自古文人多爱梅兰竹菊,以此彰显气节,书生自然也不例外。他借住荒庙不过几日,便已爱上了这片竹林,有时,他甚至会拿着书卷到竹林里用功,感觉比独自闷在房中好上百倍。
这座庙,在书生来之前,就只有灵瑞一个人。灵瑞在佛前颂完经文,就独自打扫院落。
这种时候他们就会碰面——一人手持书卷,一人挥动扫帚,一人读书,一人净地,视线相接时点点头当作打招呼,然后各做各的事,互不打扰。
他们第一次交流,是二月初二,小雨。
灵瑞颂完经文,照旧打扫庭院,书生则因为怕雨水打湿了书卷而未去竹林。天阴,屋内昏暗,书生便立于屋檐下读书。
他余光看到扫帚一遍遍扫过雨水。这荒庙过去兴许也香火兴盛过,说是荒庙,残留的一些建筑却都很雅致,正院里的佛像书生初来时也去拜过,慈悲面容,雍容身段,塑像时必定是用心的,只是年代久了,失了新生的光彩,反而显出些岁月沉淀的古朴,真有几分佛性了。
他是尘世一俗人,未知将普通佛子与神像作比是否忌讳,只是心里默默存了这样的想法:灵瑞给人的感受,应当是与那神佛一样的。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
安详沉静,静谧气敛。
灵瑞清扫了庭院,放好扫帚,走到书生身边时停下,似乎注意到他今日的失神,主动开口道:“已是二月了,春闱近在眼前。”
书生呐呐道:“是。”
“我见施主走神,是否是关切应试之事?”
书生不好意思说是想他的事想得出神,只腼腆一笑,同时心中涌起了一股负罪感:真是枉读圣贤书。
他这样的行为在灵瑞看来就是默认了。这位沉敛的佛家子面容平静,音调温和,缓缓开口,对书生说:“十年寒窗,千里迢迢,与芸芸才子共同求一个不一定是自己的机会,施主认为可否值得?”
书生想了想:“在下自认值得。十年寒窗纵然辛苦,然这些年所得见闻见识皆是小生自己的,为己,说不得不值得。至于跋山涉水赴京赶考,有幸与天下有识之士畅谈学问,分享侍君为民之道,于我而言,已是极乐,自然心甘情愿,万分值得。”
他这些话中不带什么野心,是一个尚未被官场浸染的年轻书生的赤子真心,灵瑞听罢,双手合十向他作揖,道:“阿弥陀佛。施主明珠一颗,以一灯传诸灯,终至万灯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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