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
这个季节的海面一向平和，几乎不会出现强风。然而在方未济回到蓬莱岛的第二天，海面阴云便演化为一场骇人的风暴，已然持续四天有余，码头的船根本无法出海。
方未济身体状况不佳，却并未在屋内静养，而是每天爬上九辩馆的崖顶小亭，沉默着望向海面。
道宗弟子一开始找不到方未济，唯恐他的身体状况有什么变故，只得去向方皓求援。方皓也担心方未济的状态，命众弟子去寻人，在亭中找到方未济才算放心。
后来几天，方未济出门也会说一句，但弟子们始终有些担心。
“长老说这场风暴十分罕见，但已有减弱的趋势，想来行船也会很快恢复。”
方未济不知是没听到或是听到了不想回应，仍是看着海面并未回头。
“师兄不如先回去休息，若不养好身体，到时码头恢复行船，怕也难以应对海上航行。”方瀛寰说着走到方未济面前，却看到方未济满脸茫然之色，顿时停下动作。
视线被挡住，方未济抬头看过去，皱眉思索一瞬后说道：“方瀛寰？何事？”
“师兄在想谁？”
“为何这么问？”
“我以为师兄的心里永远不会有人了。”方瀛寰温和地笑着说，“她还好吗？”
方未济不回答，他甚至不知道萧雒棠现在是不是还活着。
“师兄既然这么担心她，为什么要回来？”方瀛寰很不理解，方未济如此担心却硬要返回宗门，可宗内近日并无要紧的事务。
方未济不知该怎么说。
萧雒棠的情况他无能为力，便想回来求助，但师尊和温宗主都说没有希望，他只能希望衍天宗内能有办法。可是他不知如何联系衍天宗，也就不知萧雒棠此时的情况，只想尽快回去。偏偏风暴不息，像是冥冥之中要将他留在蓬莱岛，让他更加担心萧雒棠的情况。
方瀛寰不由叹气，方未济这个性格得是什么样的姑娘才接受的了。
方未济听到方瀛寰叹气，看向他说道：“不必担心我。”
“虽然辈分上你是我师兄，但我始终比你年长一些。如果不方便告诉师弟，或许可以讲给兄长听。”方瀛寰将手轻轻搭上方未济的肩，“未济，你与以前大不一样。”
听到“未济”二字，方未济忽然勾着嘴角浅浅的笑了一下，一瞬间有了倾诉的**。
“你也变了很多。”
“昔年我对师尊说此生殉道时，师尊说，海蚌也没想过拥有明珠，不过是因为未曾预料到的一粒沙。现在看来，师尊更加通透。”
“我也以为我不会在意什么人，甚至在回宗门前，我也没料到会如此想念。”
“一开始我嫌他吵，嫌他扰人清静，如今竟怕再听不见他喋喋不休。”
“他瞒我很多事，而我对此无能为力。明明说过不可瞒我。”
“我不知他是生是死，我想回去找他。可是风暴却不允许我离开。”
“如果我回去的时候，找不到他怎么办？如果我回去时，他已经不在了怎么办？”
“我不后悔认识他，但我怕一切到此为止。”
方瀛寰沉默着听方未济滔滔不绝的讲述，声音不大，在海风中几乎被吹散，其中化不开的情思蔓延开来。方未济的声音带着些轻微的颤抖，越说到后面越显焦虑。
“你很爱她。”方瀛寰说得直白没想到落入情爱的方未济会是这副模样，试着安抚，“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女子能让未济如此挂怀。”
方未济听罢，焦虑的情绪淡下来，浅浅地笑了：“他不是女子。”
方瀛寰显然没想到，惊讶之色尽显。
方未济却不愿多说。于他而言，孤身问道的路上已经出现意外，这个人是男是女并不重要。
“他受伤了？”方瀛寰倒是没太纠结断袖分桃这件事，而是想起方未济这副模样的原因。
方未济点头：“他的伤，很复杂。只盼他的宗门能有办法。”
“长老说这风暴不日将息。未济，你现在的状态就算能上船，也难以为继。我送你回去休息，风暴停息，我第一时间通知你。”方瀛寰内心叹息，怎么也没想到方未济有朝一日会困于情爱之中。
方未济憋了多日的焦虑情绪在倾诉后缓解不少，意识终于注意到身体的虚弱，向方瀛寰点点头：“多谢。”
方皓听弟子说方未济每天都去那小亭闲坐很有些担心，偶遇方瀛寰后说了这事，方瀛寰便大包大揽下来。然而许久没见方未济回来，不禁担怀疑方瀛寰是否能把人劝回来。
在九章别院前左右踱步多时，终于见方瀛寰与方未济返回，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来。听见方未济向自己致歉时，满眼的感激都是对着方瀛寰。
******
方未济终于离开蓬莱返回扬州，距离他回去蓬莱不过十天。抵达天地港时，唐奕宸已在岸上恭候多时。
“隐元会消息当真灵通。”方未济很意外隐元会竟抓着他不放，避无可避之下，只能上前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
在方瀛寰的开解下，他在蓬莱虽然仍是无法心安，却也当真修养了几日。风暴平息后立刻向李清宁辞行，精神较最初返岛时好得多。
唐奕宸道：“主人要见你。”
“主人？唐简在扬州？”方未济怔愣一下，才想起萧雒棠说过的。然而他急于去衍天宗，没有时间给他耽误。
“不错。”
如此一来，倒让方未济颇为意外。唐简跑来扬州，莫非：“还有别的九天也在这里？”
唐奕宸也很意外，方未济竟已知道唐简便是自己主人，多半是萧雒棠提前告知。可若是萧雒棠提前告知，难道一开始就准备把这事甩给方未济？那岂不是说，萧雒棠早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虽有疑惑，唐奕宸还是一边带路一边尽职解释：“主人一向认为李倓作为九天之一行事诡谲，应是突破口。而李倓正是乔装来此。”
“李俶呢？”方未济不解。
“北天药宗称太子所中之毒已有眉目、解药不日奉上，消息送到太子府后，李倓很快便乔装离开长安。”
“还有一点。李重茂已经逃至江南道，一路散播各种风言风语，均称出自《推背图》。
方未济沉默，随着唐奕宸向扬州城内走，担心萧雒棠之余，竟分出些心思去想九天的事。李倓离开长安或许有李俶及宁国公主的原因，但为何会来扬州？
“主人已等候多时。”唐奕宸将方未济带到一处小院门口停下。
方未济看一眼唐奕宸，看来她不准备一起进去。
推门进屋，方未济见到一位须发皆□□神矍铄的老人端正地坐在屋内，一身鸦青间蓝的袍子，气息浑厚颇具威严。
“见过唐前辈。”方未济不知道唐简年轻时在江湖上有多响亮的战绩，但出于对老一辈人的敬意仍是恭谨。
“别那么拘束，坐吧。”唐简倒是很爽快，“你肯定想知道我为什么找你。萧雒棠与我定下约定，隐元会保证你的安全，他帮我解决九天的麻烦。如今那小子糊弄完我就不在了，自然落在你身上。”
方未济听到“不在了”便觉心脏被刺痛一般，焦虑与不安再次浮现。但此时显然不是伤怀之际，闭目定神后，仍是原地站着：“唐前辈又为何要匿于幕后？”
“此事不容有失，而唐简满身弱点。”
方未济不能理解。
“武林风云不该被几个人握在手中。我年轻时便觉背后有一大推手，却不曾想到九天波及之广。唐家堡是江湖一叶舟，唐简也有无能为力。萧雒棠是个外力，他这样的人隐元会盯过几个，他只是第一个提出交易的人。”唐简显然看出方未济的不解，便稍加解释。
“唐前辈高义。”方未济说得敬佩，语气却有轻慢，“凭我所知，九天虽挑弄江湖事，却仍尽力保一方盛世。唐前辈所求，可想过后果？唐前辈想保住唐家堡，可想过其他人会为此付出的代价？我与萧雒棠皆非中原武林人士，唐前辈将这样的事交给我们，自然不会有什么过意不去。”
唐简的神色凝重起来，显然没想到这个年轻人会说这样的话。
“唐前辈想让九天消失很简单，将九天暴露给李家便是。”方未济思路异常清晰，“萧雒棠让隐元会把李倓的事散布出去，现在李重茂拿着一本伪造的《推背图》散布谣言，而九天之中有神算一脉，想来让其他人相信九天与李重茂有联系并非难事。此事一旦传开，凭九天掌握的资源，李家岂会纵容？届时九天自顾不暇，唐前辈自可以借隐元会分化之。”
唐简眸光一亮，这萧雒棠竟真有所准备。
方未济躬身一礼：“萧雒棠生死未明，恕我不能奉陪。”说罢转身离开。
唐简很意外这年轻人对自己竟是如此态度，却更惊讶于他说的“萧雒棠生死未明”，难道萧雒棠没死？
方未济不意外唐简看出萧雒棠一开始的欺骗，但显然没想到唐简会有这样的私心，一时对萧雒棠的付出感到一阵难过。
原本的天命中有没有九天呢？
“唐姑娘，我还有事，告辞。”方未济无意多说，向门口守卫的唐奕宸道别后径直离开。
眼下已是腊月中下旬，距萧雒棠所说匿影阵的开启时间不远，他得出关外，时间很紧迫。
******
正月时，衍天宗内少有的热闹。虽然宗门人员有限，但几十个人还是把紫微垣好好装点一番。
萧卿云为萧雒棠布下一个凝滞时间的阵局，让他一直停留在清晨的时间，避免重复的循环可能造成的身体损耗。然而此类情形并无典籍记载，萧卿云只能翻遍类似的记录做不同的尝试。
不久前，少林发来回信，言称可以借出定魂铃，但需聂无极亲自走一趟。聂无极见信第一时间离开衍天宗，连新年都没留下来过。
“掌门，有人穿过匿影阵。”
萧卿云正在翻查资料，听到弟子传话，闭目稍作推演，便说道：“带他到这来。”
那弟子应下离开，很快带着个穿月白袍的男人进来。
萧卿云注意到那个男人看到萧雒棠时担忧的眼神，挥手让引路弟子离开，开口道：“你来了，雒棠的应劫之人。”
“是。我是蓬莱道宗弟子，方未济。”恭敬地躬身行礼，说话时，目光却不停地瞟向萧雒棠。
“雒棠遇到什么？”萧卿云也不寒暄。
方未济便将二人相识起的点点滴滴全说了，锦萝的出现、萧雒棠的隐瞒、迴天阵的发动等等。
“这么说，是异魂出手。但若那时你已失去意识，如何能救下雒棠？”
方未济一直担心萧雒棠的情况，对那天自己模糊的记忆并没有过多的怀疑。眼下被萧卿云指出疑点，让他顿时惊觉，若非锦萝没死，便只有另一种可能，那时还有其他人在。
“不论何人，既然没下死手，应是为了救人。”
“萧雒棠他怎么样了？”方未济不愿去多想那些，看起来萧雒棠的情况并不乐观。
“还没死。”
方未济不敢问萧雒棠是不是会死。
“灵台震荡者尚且昏迷多日，雒棠魂魄离体又被强行封回身体。人死不可复生，盖因魂魄离体后尽有归处，雒棠可算是被强行复活，故也仅只是没死。”萧卿云还是为方未济做了解释。
“您可以救他吗？”方未济像被打了一拳，不知自己在说什么。
萧卿云忽然想到什么，手中暗自掐算，随即说道：“六爻不正，坎离逆位，却预未竟待续之象。你是雒棠的应劫之人不无道理，此事或许关键在你。”
“什么？”方未济不明所以。
萧卿云转身写了几个字递给方未济，说道：“在幻灵境中，你会得到答案。”
方未济虽不知萧卿云说的什么，却听出其中似与萧雒棠相关，立刻接下纸条。
萧卿云将带路一事交给小弟子，补充道：“若无所获，乃你与雒棠命数如此，不必强求。”
方未济脚步一顿，只当没听见。
【十月的我好勤奋啊qwq】
【写到这突然就有一种，萧卿云聂无极两口子带大萧问之和萧雒棠，一家四口大宝小宝，小宝得到更多偏爱的感觉（没救了）】
【在我没注意的时候，正文已经超过20万了，可怕，我竟然还没弃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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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不悔却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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