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公主待到了什么时候?”
“二公主陪小殿下玩了一会儿就被太后娘娘叫回去,接着就匆忙出宫去了。”
“这么急?”
李明辰在云殿睡下,阿玊让人去知会戚宝林一声,暂时搁下二皇姐手臂上的伤,思索风大说的那些话。
*
江福,尚膳监太监,负责采办事宜,入宫前和雁南柳家有些交集,遂柳才人在世时,常与她行方便。
那日是除夕,江福喝了酒身子骨不舒服,早早回去歇着。
天色尚早,年节基本上所有人都出去吃酒玩闹了,阿玊独自跑到西苑,跟着他到宫人屋舍。
江福察觉到尾随进门的身影,回头,看清阿玊一脸病容和稚嫩的眉眼,与某个身影重合在一起。
“是小主子啊。”他移动脖颈寻了个舒服的位置,“怎么不去参加宫宴?”
阿玊上前一步,犹豫开口:“六年前……”
“六年前啊,”江福今晚喝得不算多,却不知道为什么躺了一会儿开始吐起来。
阿玊转身在桌子前倒了杯冷茶,江福接过,“这狗崽子跑哪去了连水都不知道换,”又看向端着茶盏的阿玊,语气随意地说:“不枉您小时候跑来西苑这边咱家带你玩。”
江福喝醉了,冷茶仿佛让他醉得更厉害,意识混乱起来。
“你娘,命不好,你这个悍匪之女命倒好,内子里子还不知道什么东西,摇身一变金贵得很,终归是没有享福的命……”
正发着牢骚,忽然脏腑绞痛,好似肚子里有弯钩从里面剥开,手中的茶盏倾倒在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阿玊恍惚觉得那是沉闷的空气里划破的一道口子。
江福血液逆流,喉间不太通畅,从鼻子耳朵处浸没,有几滴从口间喷涌而出,落在阿玊脸上。
门口有人匆忙而至,阿玊回神慌忙回头。
裴吉听说阿玊病了,闲下来到轻鸾殿查看顺便带些吃食,撞见阿玊乘着夜色悄悄出去。
裴吉以为他是去见幼时故人,听见瓷器碎裂的声音赶快跑进来,撞见血溅当堂的一幕。
阿玊还想往老太监方向看被裴吉用手掌隔挡开,用手把她脸上的血滴抿去。
他把阿玊拖出屋子。
宫墙下,阿玊提线木偶一般,整个人都是僵硬的。
太凉了,裴吉环着阿玊时想到。
他略微弯腰拂动她胳膊肩颈让她快些回血,阿玊脸颊抵在清瘦的肩头,脸颊肉靠出形状,眼神带着难以名状的狠厉。
“怕,以后就不要做这样的事。”裴吉见她没有反应低头查看。“有些事不需要自己动手来做。”
裴吉大约明白她这样做的缘故,是因为柳才人,他不解的是背后谁在帮她。指尖抿过眉间, “西苑这条路殿下已经很熟悉了,回去吧。”
那夜晟帝心血来潮探望卧病的女儿,走到内殿看到阿玊跪在柳嫔娘娘的牌位前。
惊诧过后愧意笼罩,最终叹了一口气,在玉案前静坐许久。
晟帝:“谁做的木牌?”
“袭嬷嬷。”阿玊含糊着声音,着了风寒鼻音特别重。
晟帝没再说其他的,叮嘱她不要让其他人看到。
西苑死了个老太监,年纪大了没熬过去冬天,夜里就无声无息地没了。新年伊始出了这样的事,宫人觉得晦气,席子一裹骂骂咧咧地拖走。
第二天阿玊病了。
是真的病了,浑身冷汗吹了半宿,天不亮发起了热。
晟帝命人送来吃食和解闷儿的玩意。
*
瑞雪镀金,汉灯灼粲。
转眼又到除夕,阿玊端着烛台站在窗前。白蜡将尽,映在窗棂上显出几分惊心动魄。
她每年除夕都称病躲在宫里,晟帝知道什么缘故,也就由着她。
雪粒落在脸上,晕开些许湿润,风一吹带起刀剐般的疼。
她看着明暗交割线阴暗的一侧,这些日子太后喊她喊得越来越勤,该尽早做出宫的打算了。
“殿下,素商姐姐把东西准备好了,”大雪飘进窗户另一侧,青袖过来将窗户关得小一点。
沿着墙边,烛光一寸一寸演绎,一尊柏木牌位出现在光影里。
母亲柳氏的牌位。
暖意烘得人脑袋发昏,又令人心驰神往,阿玊不断地放着黄纸。
几人惊呼着拥上来,阿玊指端被火焰灼伤,袭嬷嬷拽着手把人搂在怀里,吩咐其他人收拾东西。
“今年就这样吧,赶快收拾了不要让人发觉。”说完揽着人去擦药。
“我无事,嬷嬷。”阿玊坐下后平静地把手递出去。
袭嬷嬷脸上担忧更甚,满腹关心看着阿玊的样子却不知如何说出口,只得低下头先上药。
阿玊注意到袭嬷嬷的情绪,又重复了一遍,“我真的无事。”
袭嬷嬷点头,和其他人收拾东西候在门外。
七皇子担忧地看着她,每年皇姐总要有那么几天阴晦沉郁,对他也变得没有那么亲近。他没见过传闻中的娘亲,从小听到的也是一些不好的言论。
皇姐告诉他,要忍,不怒于心,不形于色。
然后那个宫人忽然有一日莫名其妙死了。
他直呼大快人心,好奇心驱使他去凑热闹,皇姐捂住他的眼睛,牵着他的手还是冷的……从那时起他就发觉皇姐变得些许不同。
“有那么开心吗?”平静的语气从头顶传来。
李明辰仰起头。
不形于色……阿姐在警告自己。
“你的功课不怜常常说与我听。”烛心跳动,阿玊目光透过烛辉看着他。“以后除夕不用这么早过来了,和宫里其他人好好相与。”
宫门前升起烟花,阿玊从那股热闹里汲得些许喘息之机。
她把七皇子安排在偏殿,青糖瞧见来人停顿两秒走到纱帐前,轻声说,“小鲤子来了。”
阿玊睁眼,几息后晟帝由韦允扶着出现在殿门外。
除夕宫宴结束,晟帝喝得酩酊大醉宿在宣政殿,思及除夕这晚还没见的一个故人。
韦公公问去哪儿,得了“云央殿”这个名字。
从前柳才人还在时,阿玊的轻鸾殿便叫云央殿。
院中皑皑白雪浮动月光在阴影里现出一点轮廓,晟帝见到那张脸愣在原地,冷风沾染打了个寒颤,酒意散了几分。
默然无言,踉跄着来到内殿。
阿玊退开半步站在旁边,冷眼看着他在绣罗榻上坐下。
雕梁画栋不复原样,浸润着音容笑貌。晟帝喝了酒脑袋疼,尽力擢取故人之姿,残存的理智将他拉回现实。
不知想到了什么,问起阿玊,“你是何日生辰?”
“来年二月……十三。”
晟帝闻言皱眉,最终长叹一口气。
韦允一惊,颔首装作什么都没听到。
宫里传言云栖公主的身份,这日期压根对不上。看晟帝的样子似乎从来都知道,却不厌其烦地问着。
殿里燃着沉水香丸,浓郁得糊在心口,晟帝意识逐渐不清醒,“你母亲的牌位……让我看看……”
室内一片寂静,阿玊没动,韦允也没动。
她看着跌在榻上的身影,指端蜷缩,眼中血海惊涛。
“掌印,陛下后半夜到了轻鸾殿。”
雀阁这边灯火通明,韩拙逗着手中的鹦鹉,听着下人的回话意料之中,“年年如此。”
“年年如此”、“年年如此”……鹦鹉忽然学起话来。
韩拙乐了,满眼喜爱地抚着羽毛。
掌印爱鸟,犹爱养鹦鹉,凡是开口说话便立刻弄死。风闻知道,这只鸟的命到头了。
“处理掉。”丢下这句话哼起虞南调寻别的乐子去了。
年年如此。
年年跟到轻鸾殿的还有裴吉。
“韦大人去歇息片刻,陛下这里我来看顾着。”
韦允正候在一旁装哑巴,看到来人想到他与云栖殿下的种种龃龉,生怕一会儿闹得不好看,掐着兰花指捏着嗓子。
“小裴子,咱们都是干爹带出来的,知道你是心疼咱家。只是如今做了提督,这样的琐事便不必沾手了。”
阿玊对耳边的声音恍若未闻,韦允惊讶于她的模样,仔细一瞧暗道不好。这云栖公主也似丢了魂儿一般,定在那里一动不动。
裴吉:“今夜除夕,公公快去歇着吧,白日还要候在陛下身边。”
阿玊转身往偏殿去了。衡量之下韦允由青袖引去廊下的隔间休息。
阿玊的状态确实不太好,仔细观察呼吸都放缓了几分,肩颈处轻轻发着抖。
裴吉走上前拉她的手腕,阿玊随着力道转身,胳膊迅速挡在身前。
霎时间二人都愣在原地。
裴吉以为她还是像小时候似的害怕,想要把她拽过来,拽在身边。
他顺着小臂摸到手心的位置,沁着满手的冷汗,又注意到阿玊的眼神。
那种眼神他太熟悉了。东厂里刚刚做事的小子,行事时都带着那种漠然和决绝。
他把人牵到偏殿,牵到她看不到晟帝的地方。
“刚刚在想什么?”
阿玊没有回答,开始一错不错看着他。那双眼睛,有种幽井死水的错觉。裴吉诧异那一闪而过的想法,她太平静了。
阿玊呼吸吐纳间渐渐浮现哀戚,她朝裴吉靠近,越来越近,张开手环住了他。
裴吉身体原因常年畏寒,可此刻阿玊穿着厚厚的衾袍身上也没有一丝热气。
“我母亲就死在那张床上。”裴吉听着那些几乎堵在喉咙里的话。
“我常想着若她在天有灵,化作厉鬼绞死那些狗东西。时而又想我可真是无能,连报仇这样的事情都做不到,还寄希望于鬼神之说。”
裴吉忽然记起,阿玊当年是眼睁睁看着柳才人在这个大殿里出事。
“殿下若睡不安稳,不妨换个寝殿。”
“换什么,”阿玊忽然起来,“我当然要日日看着母亲没了的那个地方,时刻提醒自己那些人是怎么害了人。”
“害了人怎么能不付出代价呢。”
裴吉看着那双眼睛最终没再说话,指端捏着阿玊的耳朵尽力安抚她。
如同第一次见柳嫔时,她尽力安抚生病阿玊的样子。
裴吉第一次见阿玊是九年前,当时阿玊还是个粉雕玉琢的瓷娃娃,出于好奇来到了偏僻的西苑,看他可怜往地上丢了几个银裸子。
他第一次见那么多钱,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他快疼死了。
那时刚入宫,嘴巴不甜不会巴结讨好,裴吉只能留在西苑伺候那些老太监。
他每日忍着疼在西北墙角等阿玊来,心里却有些怨阿玊。
她为什么不能把银两放在他手里,为什么不能给他些不值钱的吃的玩意儿,哪怕什么都不给只是出于好奇看看他,总好过离得远远的把钱丢在地上让那个老阉人看见。
直到某一日他再次倒在路边,等来的却是和阿玊一同过来的柳才人。
柳才人还没来得及责问,老太监冲过来劈头打下,向贵人告罪。
他也只好爬起来缩成一团跪着。
裴吉被按在地上随意打骂,又被人拦下来。他意识不太清醒了,视线里阿玊被柳才人捂住眼睛,让身旁的嬷嬷抱走。
再次醒来,裴吉被安排了新的差事。
柳才人出事那日,他在一旁看着阿玊哭得伤心欲绝,心里莫名生出大快人心的卑劣错觉,转瞬又僵滞住。
柳才人对他很好,是个很好的人。
心里那种怪异的交织让他唾弃自己,不自觉得想要远离她们,可是躺在大殿里的身影又迫使他一步也走不动。
无人处,裴吉朝着云央殿的方向磕了好几个头。
许是后来遇到过冷遇知道了些人情冷暖,阿玊三五不时地悄悄给他送过很多东西。
但他已经不再需要了。
后面就是学会点头哈腰装孙子,学会各种精细活往上爬,让韩拙在那么多干儿子里看见他。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第8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