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裴吉嵌着身子轻声提醒,“该回去了。”
晟帝艰难地睁开眼,揉着眉心。
“不好在公主这里留太长时间。今早还有大典,要早些回去不可误了时辰。”
晟帝虽然难受,仍强撑着被裴吉扶起来晃晃悠悠地走去外面。
行至门口停顿,扶着门框似乎还想回去看柳嫔,被韦允接过去搀着往外走。
雪夜归于寂静。
白茫茫之际,阿玊一袭红装罩着个雪白的织金斗篷,深一脚浅一脚地迈过雪地,往殿宇西北角走。
枝叶全无的槐树不算高大,半边靠墙落在阴影里藏着一个人。
“雪未扫尽,殿下来这边做什么?”沈昼提了壶冷酒靠墙酌饮,逆着光看过去显得洋洋得意。
阿玊看了几秒,心下意动,“让我上去。”
她扶着离得最近的枝头,下一秒拽住沈昼脚上的锁链借力。
这举动似乎是要故意提醒他当下处境一般,惊得沈昼收回伸出去的手,回撤扒住身后的树干。
阿玊借着锁链的劲儿快速往上爬,转头要酒。
沈昼方才一遭脸面挂不住,话语带着倒刺,“殿下方才还在诉说衷情,怎么转头跑来月下喝酒了?”
阿玊讥讽地看着他,“沈指挥不也是装着情深不寿,转头苟活在本宫身边,还活得好好的。”
“衷情,让该听的人听到了就好,谁还管真假长久。”
也算相处过一段时间,双方都维持着皮笑肉不笑的体面。
“我这个师弟,小时候给他一颗糖,他能把心捧给你。如今看他时而对您鼻不是鼻眼不是眼的,看来这情诉得也不是那么切中要害。”
阿玊想到幼时情形表情僵滞了一瞬,低眉看着手边的冷酒,嘴下不饶人。
“那不对吧,沈郎还是他师兄呢,落在手里不一样没留情。小时候丢在宫里没尾儿的人,你也想不到豆芽菜有一天也能当厂督吧。”
她收起讥讽,无声拢了拢身上的斗篷,“本宫呢,也没打算把沈郎当自己人,沈郎因缘际会改了心意留在本宫身边,为了什么我也不打算深究,来年开春就要出宫去了,”说完也不管沈昼什么反应,拿着酒盅往沈昼的瓶身撞了一下。
“合作愉快。”
沈昼感觉莫名其妙,一丝怀疑袭上心头却让人抓不住思绪。
脚下活动间锁链响动。
在宫里带着枷锁被人看着,是防他自己,也是防别人。
沈昼捏着酒壶没动,忽然瞥到远处宫门口伫立的身影。
瞧着曳金流转的暗纹在袖口间浮动,这是特意换了身氅衣又过来了,站在门口看不出情绪。沈昼观察了一眼阿玊,好心提醒:
“厂督,”
“又回来了。”
“什——”阿玊第一反应往回看,宫门口落雪无痕不见一丝身影。
“你在骗我?”
“不是说‘没人管真假长久?’”。
阿玊忽又不确定沈昼是不是在诓她,伸手将他从树枝上掼下去。
雪簌簌地往下掉,小泉子扶人下来,阿玊借着寂静无人处询问当初交代的事情。
“这两月粗粗留意了一遍,没什么眉目。”小泉子面露难处,“那风大不是说沈昼或……厂督知道那女子,殿下不妨试探一下。”
阿玊讽笑起来,“知道什么,不过是知会他们一声给出个线索,韩拙若真宝贝那对食,当初知道的人都该死绝了,慢慢找就是。”
*
大雪压满城,所有阴晦都暂时搁下了,路边冻骨铺了白茫茫一片,一干二净。
除夕解除宵禁后东街彻夜灯火,梁槐序在宣老王爷府邸献艺,结束后从朱雀大街出来绕行西街。
从小阁上去,进入醉江翁的后厅。
“梁姑娘回来了。”竹烟换完蜡烛,迎上来给人解了斗篷。
“唉,可冷死了。”梁槐序放下怀里抱的琵琶转身倒茶。瞧见角落里坐着一个小姑娘,还是十二三岁的年纪,不禁蹙眉,“这是谁?怎么一个人在这。”
竹烟倒来热茶,让跟着梁槐序外出的槐雨回去修整,悄悄地说:“她姓沈,名白藏。”
梁槐序反应过来惊讶,这是找着了?
竹烟点头回应装作无事发生,低头时背着人说:“原本半年前就找到了。”
“这沈指挥使将人安排在鎏南,给足了银钱和打手让其隐姓埋名地生活。可当初他这边刚揭韩拙的老底,韩拙自然第一时间拿他的七寸。”
“那姑娘也是厉害,为了躲人竟跟上走货的,可人也不能次次让她逃了。着了道,咱们的人才把她带回来。”
梁槐序瞧了一眼,小姑娘珠圆玉润,一点看不出逃命的样子,“咱们这是给了恩情又给了容身之地。”
“妆娘的意思。”竹烟收拾瓷盏,转身去前堂告诉妆娘梁姑娘回来了。
醉江翁的掌柜姓唐,单名一个妆字,她与宫里的素商是一个爹生的亲姊妹。当初唐家被人报复,唐妆这个大女儿逃难途中不小心到了人牙子手里。后来柳家帮衬着把姑娘弄回来,她却改名宣妆甘愿留在柳岫云身边,在柳府当个做粗活的丫鬟也好。
妆娘与她爹娘的关系不好,对她那个正妻所生的妹妹还算可以。毕竟找回来时真心实意为她哭的,也只有那个年幼不懂事的妹妹了。
外面忽然发出酒器翻倒的声音,梁槐序要出去看被妆娘迎过来拦着,“无事,你金贵,怎么能被那群粗人随意看着。”
外面吆喝声一阵高过一阵,哄闹得更厉害。妆娘嘴里骂了一句,安抚梁槐序后回去查看。
南边刚送来些金饰,梁槐序拿起一个精卫状的面具对镜自览,行至前堂看热闹。
人群里被羞辱灌酒的是个身形单薄的少年,身子正在抽条,身量不算矮却显出几分孱弱。
似乎是威远侯府排不上号的庶子。
倒也有几分名气,他母亲是凛州瘦马,是当年威远侯驻守边关时从凛州带回来的。按当时搜集来的情报来看,这一位应是受尽冷落,连族谱也没上就被萧家赶了出来。
母亲横死。
想当年老侯爷金戈铁马,威震寰宇,却偏偏艳羡簪缨世族诗礼传家。总想着家里添些书香锦绣气,所以给儿子求了崔家旁支的女儿回来。当年也是他坚决将萧俞母子赶出了府,其中有没有崔家女的手笔不得而知。
后来老侯爷死了,萧老夫人这人偏偏不喜世族规矩的弯弯绕绕,老侯爷在世时不愿多言,这人一死直接和那崔氏对上了。
恰好如今的威远侯年龄上来念起幼子,遂将萧俞接回了府。
萧夫人为显大度,将孩子们一视同仁。
楼下齐家的宴请同门,寻乐子寻到萧家人头上。
往日里萧家其他人本就上行下效百般羞辱萧俞,再传扬萧俞外室子的身份且是妓女之子,人人都要吐口唾沫,也不知道丢得谁家的脸。
梁槐序视线扫过众人,那位萧家大郎倒是深得他母亲真传,待人羞辱过了适时出来维护,旁人再赞一句温良谦恭。
齐家稚子顶着瓷娃娃一样的脸看向被推搡的某人,不忍地听着底下人应和妓女、娼子……眼底却隐隐露出一丝兴奋。
这是身份低微的不爱玩了,看上这门阀世家里头的了。
萧俞在人群中半敛眼皮咬住牙,忽然察觉到视线,心有所感,抬头看了眼楼上。
梁槐序愣了一下身子往后移。
她这儿位置偏,靠着雕花双蝶回廊冷不丁与其对上视线,微抬酒杯一饮而尽。
萧俞还是盯着她……
她倾身露出些身形,隔着面具噙着笑意,拿出一沓银票随手扬在堂中。
妆娘抬头看清骂了一句“死丫头”,忙命人去堂中拾捡,伙计瞬间冲散了堂下那群人。
“掌柜的,怎么回事?”
“大爷担待。”妆娘却着扇现出身形。
齐玉廉看着消失的衣角不再追问,笑里透露出几分阴冷,下一秒忙着与妆娘调笑去了。
接下来几日阿玊拖着病体参加各种宴会,三公主订了亲事很少出门,过来年就要开府备嫁。阿玊找着机会和晟帝提了自己也要出去,被晟帝岔开话题,转问账目的事情。
阿玊跪着不起来,捂着心口咳嗽。
晟帝看着她这副病怏怏的样子头疼,“你三皇姐是订了亲事才开府,你没亲事又时而有这么些病症,开府如何照顾好自己。”说完命太医过来给她看。
裴吉晚上来看人,特意绕过殿角提醒沈昼,“云栖殿下的身子骨弱,沈侍卫侍奉在侧也该时时看护。”阴阳怪气完直接离开。
沈昼嘴角微抽,想起那日雪夜对酌的情形,深觉这二人的思维都非常人所能理解。
皇帝请臣子们到文华阁品茶贺新岁,君臣同乐。
家中子弟被叫到演武场与皇子们探讨六艺。城墙上首却出现了一个绝对不会出现在这里的身影。
阿玊拿着弓箭站在城墙一角,轻轻搭起箭羽由上自下比划着,找准目标后漫不经心地放了一箭。
自然是射偏了。
那世家公子却被这冷箭吓了一跳,当时就闹将起来。
阿玊觉得有趣,面具之下唇红齿白地笑起来,继续寻找着目标,视线里突然出现齐玉廉露出虎牙的样子。
他摊开手,冷风里示意阿玊,无声对峙。
耳边传来靴子碰雪的“嘎吱”声,阿玊指甲一点一点磨着弓绳,最终慢条斯理地收了弓箭。
转头对准来人。
“是厂督啊。”
方才那齐家小子大约挑起了阿玊的气性,裴吉不喜欢,不自觉和她解释了几分,“今日君臣宴,宴会结束后咱家去和陛下述职。”
阿玊没理,就着力道将弓拉满。
裴吉瞥见指尖的纱布,越来越红,出声提醒:“殿下手上的烧伤还是要好好养护。”
下一秒阿玊当着一群公子哥的面,朝着裴吉迎面放了一箭。
又偏了。
这位东厂提督名声在外圣眷正浓,所有人见状倒吸一口凉气,也不知为裴吉还是为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公主。
这事闹到了皇上那里。
“瞧瞧你这是什么样子,脸上戴的什么?这么小戴那么多俗物做什么。”晟帝在那群老臣面前替阿玊找说辞。只有一位上了年纪的章大人吹胡子瞪眼,之前也是他弹劾皇家公主举止无状。
阿玊留神多看了他几眼。
茶宴结束后,阿玊跪在文华阁敛目听训,只是脸上戴着面饰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你三皇姐起的诗社你怎么不去?”
“那演武场你私下去去也就罢了,今天凑什么热闹,那些人都是家里精心养大的,哪有让人拿箭对着的经历。你说怎么办?”
阿玊没有情绪的声音响起,“儿臣自请出宫,闭府反省。”
晟帝当即气得不轻,他算是知道她这是在闹什么,实在不着调。
气氛冷下来,晟帝思虑府邸的事,阿玊突然提起,“父皇还记得母亲是怎么没的吗?”
“几个月前厂督从我宫里提走的那个老太监,”
晟帝忍不住皱眉,没等她说完接过话,“他和廖鲟那个狗贼有关系,老贼死后一直藏在你的殿里。”
阿玊被噎了一下,又意料之中,继续沉声道,
“儿臣不知。”
“父皇,查清楚就好。”
“只是那老太监濒死之际说起桩旧闻,说什么掌印韩拙曾是高家旧仆,高家于其有恩,也不知真假。”说着皱起眉头。
不过谁也看不见。
晟帝的视线直逼阿玊戴的面具,精卫坠尾,却又隐隐呈现另一种样子。
“这是那个老太监说的,还是沈昼说的。”
阿玊未答,平静地看着晟帝。若韩拙和齐太后往来父皇还只是忌惮,高家掌边军,一旦沾上父皇不可能容得下他。
“裴吉当日将人带走,他不知道这件事?”
阿玊又改了话锋,作势捂着心口咳,“当日确实吓着了,只记得厂督说那老太监和掌印有旧恨,也可能是随意攀咬吧。”
晟帝看着阿玊一言不发,良久,“走走走。”应承过了上元赐府出宫。
开府是恩赐,到她那像是被撵出宫去的,晟帝顺势收了阿玊皇商的差事。
阿玊前脚离开文华阁,裴吉立刻脸色难看地跪地请罪,他倒真不知道她从哪编排的这些事。
“公主可吓死奴婢了。”宫殿外青糖担忧地围上前。
阿玊笑起来安抚她,取下面具细细端详。
晟帝需要一把新的、合心意又毫无章法的钝刀。
裴吉在宫外库库干活,阿玊在晟帝面前给他库库点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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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 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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