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冯月如捏着我递给她的一张画看了又看,接着又掏出老花镜看了许久,面色一片平静。
而我却万分焦急,竭力揣摩祖母平静面容后的心绪,是否在看到那张速写的第一眼,祖母心底那串尘封数十年的回忆就在霎时燃成燎原之势,席卷了她整个脑海。
“唔,就是一张画而已。”然而祖母抬眼从老花镜镜片上方看着一脸焦急的我,语气缓慢而温和道,“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奶奶,爷爷说这是你画的。”
“是我画的,我以前还画过你爷爷,”老太太轻笑一声,“他还嫌我画的丑呢。”
接着她又忽然问道:“小曹,你是专业的,你说我这画画的怎样?”
曹嘉木如实回答:“基础和造型都不算好,但胜在人物有神韵。”
“神韵?”冯月如扶了扶老花镜,又一次低头去看那张速写,画中人的张扬热烈似乎溢出了纸张,或许能令她的掌心也感受到了一阵灼热。
我又问道:“奶奶,你知道画上的人是谁吗?”
“安曼德斯。”她淡然回答。
一瞬间仿佛有清风吹过,翻动了岁月的篇章,我想这个名字已有太久没有从她的唇齿间吐露过,久到鲜花一样的唇瓣枯萎蒙尘。
“嗯……”我继续追问,问到关键点,反而有些扭捏起来,“那个,奶奶,你和他……那个,是什么关系?”
祖母表示没什么关系。
“可是我看网上说安曼德斯和你谈过恋爱。”
她一愣神,最后无奈说道:“你这不都知道了,还来问我做什么?”
“网上说的又不一定是真的,”我撒娇道,“我想听奶奶你讲一讲嘛,我想知道你年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嘛。”
“这得是我和你年纪这么大时的事了。”祖母温婉一笑,耐不住我的软磨硬泡,她回忆起了五十年前的往事。
故事开始于祖母冯月如二十一岁那年,这一年她仍在读大学,出于种种阴差阳错的原因,她意外获得了一次赴法交换的留学机会。
最初得到通知后她一阵恐慌,但在得知她已经修够了全部学分,到了法国之后主要任务就是四处乱玩之后,顿时安心,带着蹩脚的英语与更为蹩脚的现学法语坐上了飞机。
来到法国初期,冯月如并没有与安曼德斯发生什么戏剧化的浪漫相遇,而是先搬到了一所公寓,公寓的主人是个与冯月如年纪相仿的法国男生,专门研究东亚文学,为了进一步学习汉语,低价租给了冯月如一个房间。
最初一切平常,冯月如虽然法语和英语都说得磕磕绊绊,但好歹室友梅耶尔懂点汉语,加上其生性异常地热情开朗,(“当然也有可能开朗热情地过头了。”祖母冯月如表示此前她从来没见过那么外向的人),两人相处地相当不错。
当冯月如适应了异国生活,认为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时,在一次小小的不幸中发生了奇妙的转机——她热情的室友梅耶尔不幸摔断了腿。
出于礼貌与感激,冯月如不忍看到室友孤零零躺在医院,从超市勉强凑够各种食材和调料,煮了一锅排骨汤前去探望。正是这一次探望,促成了她与安曼德斯第一次相遇。
事后冯月如回忆起第一次相遇,认为自己大概没有给安曼德斯留下太多记忆,但毫无疑问的是,安曼德斯给她留下来极具冲击力的印象。
那日梅耶尔与同一个病房同样摔伤腿的难兄难弟喝着冯月如带去的排骨汤,聊起了昨夜的球赛,兴致上来了,还打开了病房的电视机要回顾一下精彩画面。
冯月如也跟着看了起来,绿茵场上是二十多个小人在跑动,她忍不住被一方的10号球衣的球员吸引了注意,不光镜头总是切到他,而且他的发型也相当闪眼——玫瑰一样的红色,打着小卷儿垂在额前脑后。
她立刻认出了这位球员,即便在国内他也是相当有名气,正当她继续盯着屏幕上那颗玫瑰色头颅的时候,门口传来轻佻欢快的口哨声,她扭头看去,顿时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上一秒还出现在电视里的人,这一秒突兀地出现在了病房门口,笑意盈盈地望着病房里的人,一头玫瑰小卷远比电视里的还要鲜艳。
冯月如瞬间大脑一片空白,一方面是因为头一次见到了电视里的人,另一方面是那玫瑰小卷的主人冲她笑了一下,而恰好微风吹过窗帘,放任一缕阳光投射,且不偏不倚的打在了他睫毛浓密的棕绿色眼睛上。
从小到大,冯月如的衣着外貌都是乖乖按照父母和学校的要求来的,不烫头不染发,老老实实,身边人即便染发也只是染一些中规中矩的颜色,她还是头一次在现实见到这样张扬艳丽的头发,而且艳丽的恰到好处,与其脸上放肆惬意的笑容非常适配。
“你好。”她下意识蹦出一句汉语,意识到对方听不懂后,她有些窘迫而尴尬地笑了一下。
梅耶尔的同房病友喜出望外,显然他与安曼德斯熟识,根据接下来的谈话,冯月如推断这位病友是安曼德斯的朋友,昨夜参加安曼德斯的家中聚会时不幸摔伤了腿。
接着冯月如发现梅耶尔也与安德曼斯熟识,事后梅耶尔告诉她那是因为他的父亲也是足球俱乐部的股东之一,他在一些重大宴会上会见到安曼德斯。
冯月如尴尬发现房间里的人只有她与安曼德斯一点也不熟悉,但她没有尴尬太久,毕竟有梅耶尔这样天生活络的人在,他总能轻松自如地侃侃而谈,把所有人联系在一起。
相处了片刻后,冯月如发现安曼德斯也是非常活泼的人,与他张扬的外表极为相符,他在闻到了病房里排骨汤的香味之后,也笑嘻嘻地向冯月如讨了一份排骨汤。
冯月如手忙脚乱地舀了一碗汤递给他,他尝了一口,思索了很久道:“这是很奇怪的味道,你是来自东亚吗?”
安曼德斯的法语听起来也是非常的生疏,这顿时令冯月如感到了几分亲切,她点了点头,用同样蹩脚的法语说:“我是中国的。”
安曼德斯咧嘴一笑:“我也有一部分东亚血统。”
冯月如闻言好奇地打量着他玫瑰色的卷毛与小麦色皮肤,企图从中看出几分故乡人的味道,她看了看他挺阔的眉弓与鼻梁,又从他不厚不薄的嘴唇聚焦到他的眼睛,隐藏在浓密睫毛下的棕绿色瞳仁清润亮泽,于一瞬间弯成月牙型,他又笑了起来,这令冯月如有些慌张地挪开了眼光。
“我外祖母是东亚人。”安曼德斯说着又自顾自的舀了一勺汤,赞赏道,“汤的味道很好。”
门口传来的开门声,打断了祖母的回忆与讲述,是祖父荀恒之刚刚回家。他一大早就被叫去开会,临近正午时带着一袋子葡萄和蔬菜回家。
“你们在做什么呢?”祖父看到祖母正拿着那张速写愣神。
“能做什么啊,”祖母乐道,“小辈儿想听我年轻时候的事,正给他们讲呢。”
“讲到我了么?”
“还早着呢,这才说到我到法国呢。你放心,到时候肯定好好给他们讲讲你的那些花花故事。”
祖父忍不住笑说:“胡说八道。”
他接着又问:“今中午想吃什么?”
“看你买回来什么菜喽。”祖母抛下我,起身也走向了厨房。
午饭后我有些困顿,端着葡萄回到房间,坐在椅子上玩手机,继续搜寻着安曼德斯的新闻,出于过于旺盛的好奇心,我顺便也搜了一下奶奶提到的那个梅耶尔,接着就收获了巨大的震惊。
我发现梅耶尔家族在金融政治等各个方面都有着极为出色的成就,至今仍是那所法国足球俱乐部的主要股东,其财富等级可以说是非同寻常,并且根据祖母口中的描述,我查到了她的室友大概是梅耶尔家族中较为普通的一支,饶是如此,当年修习东亚文学的梅耶尔如今也成为了一届政坛人物。
我和曹嘉木具是万分震惊——小县城的老太太竟然曾与海外政坛人物有过交集,但这一份震惊没有持续太久,毕竟祖母都与风流球星有过一段传奇情感,其他的可惊讶的程度就大大减小了。
我就“奶奶还有多少惊喜是咱们不知道的”的话题与曹嘉木有一搭没一搭聊着,但聊着聊着,却发现曹嘉木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只有“嗯”、“对”、“是”等微弱的回应。
“嘉木?”我试探道。
“……你说的对。”他阖着眼应了一声。
“你知道我刚刚在说什么吗?”
“好。”他含糊不清呢喃。
我见他困得神志模糊,玩心大起:“我问你,荀薇薇是不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
“对。”他含混说道。
“我再问你,我是不是很聪明,然后我的男友比我笨多了,对不对?”
“嗯,是这样。”
我强忍住笑声,继续在脑海里搜刮还有什么更损的问题时,我的手被轻轻拉住了。
“薇薇,乖,安静一点,等我醒了给你画好看的画儿……”曹嘉木在一片困顿中轻轻捏了捏我的手,像小鸟微弱的雀啄。
“什么好看的画儿?”
但曹嘉木没有回答我,他的胸膛在午后有规律的起伏着,显然陷入了沉睡,我托腮注视着男友,盯着他俊俏的鼻子与微张的嘴唇发呆。
我想到了祖母与其曾经的室友梅耶尔,听祖母的讲述,他们的关系好像很好,但这么多年来,我从未听祖母提起过梅耶尔,两人好像再也没有任何的联系。或许人与人之间有太多横亘的鸿沟,家世、距离、学识等等,有太多沟壑会阻断了两人之间的缘分与情谊。
我有些失神地望着曹嘉木,恍惚中看到了我们两人间相隔的沟壑山川。
“好吧,但是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我轻声问道,“你说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吗?”
我没有等待嘉木的回答,而是紧接着又小声说了一句:“午安。”
之后曹嘉木醒来时一睁眼就被我拎到了电脑跟前。
“你看,我又有了新的发现。”
电脑上是一篇关于球星安曼德斯街头打架的丑闻,通篇报道看下来没有获得任何有用的信息,既没有说安曼德斯为什么打架,也没有说打完架之后如何处理,只是将此事件作为佐证安曼德斯脾气桀骜的证据之一。
“这样的报道没什么可信度,”曹嘉木伸了个懒腰,“娱乐小报总喜欢夸大其词。”
我指着报道配图的一个角落:“你看,这个女人像不像奶奶?”
报道配图有些模糊,看得出来时间大概是下过雨的傍晚,一头玫瑰色小卷的安曼德斯正和一个男人在闪着五颜六色霓虹灯的酒吧门口缠斗,图片角落站着一个女人,看起来像极了年轻时的祖母。
“这图的构图很有创意,”曹嘉木的思路显然走偏了,指着图片中心的主体人物,“你看,两人脸上的打光明显一明一暗,霓虹灯的闪烁与路面水渍的反光恰好营造出一种独特氛围——”
“我是说左上角那个女人——”
“嗯,左上角女人的设置很好的平衡了左右画面饱满程度不一的问题——”
“曹嘉木!”我有点生气。
曹嘉木见我急了,一笑,仍面不改色,继续道:“当然,她看起来确实很像奶奶年轻的时候。”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