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清冷冷的声音带着成年男子的低哑,与少时的稚嫩天真已浑然不同,再配上这样一张如刀削般冷硬的面庞,若非眉眼上仍有七分相似,华月也不敢保证自己没有认错人。
她抿唇浅笑,错开司马昭满含审视的目光,礼貌地点点头,“不知王爷已经回到京中,一身的英气倒叫下人们乱了分寸,多有唐突,还请王爷莫怪。”
司马昭似乎这时才看见跪满一地的宫人。
他摆摆手,免了宫人的礼数,才道:“没有吓着皇嫂,便好。”
这话似有言外之意,华月的眉尾不禁微微一滞,但面上却未显出异样来,只浅笑着抬眸,继而问道:
“不知王爷何时回的京都?先前倒是一点儿消息都没有收到。”
虽然皇上没有安排大军接迎仪式,但十几万兵马回京,这消息没有理由不满城皆知。
司马昭见华月面上的疑惑不加掩饰,也没有半分算计猜忌的意思,心底似乎有什么微微抽动。
他沉默半晌,冷眉才微微松开些许,淡淡回道:
“平西庆功非小事,先行军于昨夜进京,向父皇禀明战况,以待论功行赏。”
华月听罢,这才注意到司马昭眼下淡淡的青黑,大约是前一晚彻夜与皇上共商大事罢?
她轻轻颔首,道了句“劳苦”,便越过司马昭宽阔的肩线,往打开的永寿宫宫门望去,客气地又道:
“王爷甚有孝心,正事才忙过,便马不停蹄来探望皇祖母么?她老人家可是时常将您挂在嘴边的。”
曹太后与皇上这个过继儿子并无血缘关系,但与司马昭这个皇孙却不同。
因着已故被追封为仁德皇后的贵妃娘娘,也就是司马昭的母亲,乃曹太后外孙女的缘故,司马昭实际是太后血缘上的曾外孙。
是以,曹太后与司马昭的情分,比与皇上的或许还有些不同。
司马昭敛眸,未对华月的家常话做应答,只是侧过身,抬手做了“请”的动作,“既是碰巧遇上皇嫂,便一道罢。”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华月本也要向曹太后问安,便点头应允,与司马昭并肩而行,入了永寿宫。
只是好巧不巧,起早了的曹太后耐不住疲累,用过早膳后,便打起了盹儿,挨在矮榻上便睡了过去。
“太后娘娘吩咐,太子妃若是来了,便唤她老人家起来,您且先等一等。”永寿宫的掌事刘嬷嬷一见华月与司马昭,既惊又喜地迎上来,行过礼,便小声叮嘱,随即又朝着司马昭哽咽道:“娘娘若是看见王爷回来,定是要高兴得合不拢嘴的。”
眼见刘嬷嬷说完就要转身绕过屏风,去唤还在小憩的曹太后,华月忙拉住她的手,着急道:
“皇祖母年迈,夜里睡得便少,如今难得能打个盹儿,我们便等上一等,又何妨?”
她顿了顿,侧目与司马昭对视一眼,继续道:
“左右也不过是等那么一时半刻的,我们也不急。”
刘嬷嬷见华月和司马昭体贴,本就蓄满情绪的眼睛唰地红了一片,忙哽咽道:“那王爷和太子妃,便小坐一下罢。”
她一边将两人引到殿内一侧的太师椅上坐下,一边差人取来茶水。
华月礼貌地接过永寿宫宫人递来的热茶,极轻地拨动碗盖,浅抿一口,待将茶碟放回高几上时,余光便瞥见旁侧与她做了一样动作的司马昭。
她心尖一颤,迅速将视线收回,不着痕迹地重新端坐看向前方。
先前不察,如今才发觉,若是皇祖母一直不醒,他们二人便只能这般安静对座,连寻个化解尴尬话题的机会都没有。
真是说不上来的古怪。
就在华月腹诽嘀咕时,单向的鸾凤屏风后有了动静。
这单向屏风自外向里看,只能瞧见上头精致的绣纹图案。
若是从里往外看,则可借光影,大约地看得清外头的人影。
“华月来了?”曹太后大约是在宫人的搀扶下,坐直了身,朝外问:“今日怎的得闲,你们夫妇一道来给哀家这个老婆子请安呢?”
华月听得心头一惊,余光便不自觉瞟向坐在她旁边的司马昭。
只见他浓眉如山黛,岿然不动,一双眼睛依旧如千尺幽潭,平静无波,好似皇祖母的口误完全没有影响到他一般。
华月有些慌张地藏起视线,终于察觉先前的不适,乃因与她同坐在这等候的,不是夫君,而是小叔子。
此时,在两人前面侍立的刘嬷嬷也从怔愣中回过神,忙绕过屏风朝里走去,一边笑着解释道:
“主子,外头是王爷和太子妃,两位主子在来的路上碰见了,一道来给您请安呢?”
屏风之内本还窸窸窣窣整理衣裳的声音骤停,下一刻,便听见曹太后急急忙忙趿鞋而出。
“是昭儿回来了?”曹太后出现在屏风外的脸写满惊喜,双目殷红,仿佛马上就要泪水决堤,见了起身行礼的二人也忘了免去礼数,而是颤颤巍巍地上前,将手搭在司马昭抬起揖礼的小臂上,随即破涕为笑,“怎么也不通传一声?”
“孙儿五更才到的宫里,给父皇回述完西疆战事,便赶来给皇祖母请安,不曾想扰了您歇息,还请皇祖母莫怪。”
司马昭微微垂首,甚为恭顺,这脸上的神色,总算有了些波动,就连声音中也带上了几分柔和。
华月在旁看在眼里,心里也渐渐涌上一层酸意。
且不说看着颇为宠爱她的曹太后眼含热泪,叫人心生疼惜,再者,她自己也与父兄接近五年未曾得见,若是盼得亲人安然归来,她或许也要哭成个泪人罢?
“娘娘,大喜大悲易伤身,您可得当心身子。”刘嬷嬷见曹太后呆立着泪如雨下,只盯着司马昭不见有任何动作,唯恐她哀思成病,忙上前劝诫,又道:“此次王爷被皇上召回京中,往后便都要在承欢在您膝下,您可得仔细身子。”
曹太后听了这话,讷讷滚动几下眼珠子,似是才找回了神思一般,忙抬手就着刘嬷嬷的手,拿手帕抹了抹眼泪,“哀家老了,经不起这些分分合合,倒是让你们这些年轻人见了笑。”
这时,她的视线才从司马昭的脸上移到一旁的华月身上,摇头叹笑,随后便由着众人的搀扶,坐到了矮榻上。
此时,先前隔在大殿中央的屏风已经被撤走,华月与司马昭便依旧回到先前的位置,于曹太后的东下首并列而坐。
“也是赶巧,今日你俩竟是遇上了,方才一见着你们,倒让哀家以为回到了十年前,那时你们还是小豆丁般大小,隔三差五便要来哀家这闹着要糖吃。”
曹太后已经平复情绪,言语间却还不掩喜悦,说起了陈年旧事:“如今一晃眼,你们呀,也都长大成人了,有了属于自己的身份和地位。”
说到这儿,曹太后的语气里夹了一丝怅然。
从前两小无猜,在书舍摇头晃脑,囫囵背书,下了学也会打打闹闹,嬉笑玩耍,如今却已各居一方阵营,皆有自己肩上的责任和义务。
莫说曹太后觉得时光任然,就是华月也觉得恍若隔世。
但眼下,这份怅然并不适合延展开。
华月笑笑,并不顺着曹太后的话往下说,反是招呼了惠宁殿的宫人,将带来的物件呈上。
“前几日家父从北疆送了些酥茶回来,知道皇祖母喜欢喝,华月今日特地给您送来了。”她往司马昭那看一眼,又继续道:“既是王爷也在,这酥茶倒是可以一起品尝品尝。”
待华月说完,秦嬷嬷便将那雪白色的乳酪逐一奉上。
随后,林舟又领着两个宫人将一个小箱笼抬入。
“不是酥茶么?怎么还有旁的?”曹太后看得疑惑,便开口问。
只见那箱笼盖一开,便见一件毛色雪亮的白色大氅,只一眼便知是珍贵之物。
“这是西北野狐皮毛制成的大氅,大约可御三寸寒冰,皇祖母若是穿了这个,今年冬便都不怕冷了。”华月笑着,起身就去将箱笼里的大氅取出,和刘嬷嬷一道要给曹太后穿上。
“早说了,臧侯爷给你的东西,你就守好,怎么老往哀家这儿塞?”
曹太后一扭头,便推了推华月伸来的手,佯作不悦的姿态。
华月见状,也不见着急,只撇撇嘴,道:
“这大氅做也做了,不做也做了,若是皇祖母不收,那可就得压箱底,全浪费喽。”
“你呀,就你嘴贫。”曹太后听了华月的话,也是噗嗤一笑,半推半就地将大氅穿在身上,裁量得体。
华月满意地点点头,又将衣裳取下,交还给刘嬷嬷,一边道:
“您遇着冻,骨头便容易发疼,平日若有了这大氅,偶尔也可出去赏赏雪了。”
“瞧瞧,哀家就说,臧家出来的女儿是最贴心的。”曹太后脸上的哀伤被彻底驱散,只剩满面喜悦。
她转头看向司马昭时,也只道:
“从前你皇嫂便比你们兄弟几个要刻苦勤奋,如今你虽立下赫赫战功归来,但也还是得谦虚向你皇嫂讨教,把京中的势力好好盘桓盘桓,和你皇兄一道好好辅佐皇上才是。”
华月瞥见司马昭顺从地点了点头,神色倒是变化不大。
她便也不多言,只笑笑再次挥手,四喜便呈上一个小册本。
“这又是何物?”太后微抬眉梢,在看清册本上头的“入选名录”四字时,眸底毫不掩饰地闪过一抹厉色。
“昨日华月与殿下一道为此次庆功大宴选好了参演的名录,特地取来给皇祖母过目。”华月施施然屈膝福礼,一边将选演的过程、依据一一道来。
曹太后听着,随手将册本翻开,赫然呈现在第一行的,便是秦香兰的胡旋舞,为数不多的一个无大臣背书的由教坊司出的曲目。
她眉尾一挑,似笑非笑朝华月问道:“胡旋舞来自西域,恰以此曲目为平西大宴庆功,确合时宜,只是秦香兰这名字怎这般熟悉?”
华月抿唇浅笑,道:“此乃前兵部侍郎秦大人之女,落入教坊司前还曾当过秀女,或许皇祖母也曾听过她的名字。”
她顿了顿,略嗫嚅了一下,又继续道:
“只是不知她这身份,作为主演放到庆功宴上,到底合不合适。还请皇祖母赐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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