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个寒假,陆言初都在尽力避免跟江熠有过多的身体接触。
三人一起出门,平时总嫌弃季云舒爱挤在他和江熠中间,还忒烦人的喜欢跟他争风吃醋,这次却一反常态任由她黏着江熠,自己则两手揣兜,目不斜视,看起来还蛮高冷。
初六晚上,江熠上来家里吃饭,陆奶奶说这些菜都是陆言初做的,而且还没让她打下手。陆言初低头扒饭,没看江熠,也没说煎鱼的时候被热油烫到了。
江熠很给面子,吃了两碗米饭,夸陆言初厨艺好。吃完饭他起身帮着一起收拾碗筷,一进厨房,就将陆言初从水槽前拽走,右手仍握着他的左手腕不放,眼睛盯着他手背上被烫红的皮肤,拧了拧眉。
“涂药了吗?”
陆言初垂着脸,久违的温热触感从江熠掌心传递到他的神经末梢,他试着动了动手腕:“用冷水冲过了,不严重。”
江熠手上的力气加重了几分,拇指恰好摁着他的脉搏,不让他溜走。然后不由分说又拽着人去客厅,轻车熟路地在电视柜最右边的抽屉里翻出烫伤膏,仔细替他涂药。
陆言初被他揉得发痒,他清了清嗓子,终于出声:“不疼了,谢谢熠哥。”
江熠抬起头盯着他看了几秒,看得陆言初浑身不自在,抿嘴抽回手,起身就要去厨房,再次被江熠拦住:“我去洗碗,你暂时别碰水。”
“哦。”
走出两步,江熠还是没忍住折回来,俯下身,揉了揉他的脑袋,盯住他漆黑的瞳仁:“你是不是傻呀?”
陆言初愣住,呆呆地眨了一下眼睛。这模样哪里还有旁人眼里半分的酷哥形象。
江熠一秒又心软,低声叹气:“坐着好好休息。”
陆言初果真听话坐着不动,视线却习惯性地追随江熠的身影,目送他进了厨房。很快里面就传来“哗啦啦”的水流声,和餐盘磕到台面时的轻响。
他很想冲进去,像以前那样黏在哥哥旁边,哪怕一句话不说,就安静地看他洗碗也不会觉得无聊。
但他清楚地意识到,有些东西不一样了。他觉得自己变得很不正常,连他自己都觉得很不可理喻,更别说江熠。
陆言初大力掐住掌心,闭了闭眼,硬是忍住了这股冲动。
次日一早许思凡就耐不住性子跑来找江熠,说想去欢乐谷玩儿,江熠想着陆言初天天在家里做题也该放松一下,当即答应,哪知道陆言初却说下午还有点事儿,祝他们玩得愉快。
假期最后两天,许思凡又约了一次,陆言初又扯了个赶作业的蹩脚理由,婉拒了。
这一来二去的,许少爷这根粗神经都开始意识到不对劲儿。
“哎,小言初,怎么回事啊?你是不是在躲我?”
这是高一下学期开学后的第一节体育课。陆言初跑完步离开班级队伍,一边擦汗一边偷偷望向篮球场的方向。
熟悉的声音陡然逼近,他愣了愣,转过脸就看到抱着篮球的许思凡,表情难得严肃地盯着自己。
陆言初很诚实地摇头:“没有啊。”
“没有?那我之前约你你都不出来。”
“……就刚好有事嘛。”
“哼,我不信!”
陆言初不说话了。球场那边,江熠挥了挥手,喊许思凡的名字:“喂,还打不打了?”
“马上来。”许思凡喊了一嗓子,然后转头问陆言初,“打球不?”
球场上的几个男生看着都有点眼熟,应该都是他们高二(1)班的。陆言初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跟江熠对视了一眼:“我技术不好,你们打吧。”
那边又催了两声,许思凡没再多留,说了句“那行,晚上食堂见啊”就抱着篮球跑了。
宁市一中食堂出了名的好吃,就为了这口吃的,晚自习翘课的人都很少。
下午打过球,出了一身汗,许思凡是又累又饿,下课铃刚响他就收拾好东西站起来,班主任右脚还没迈下讲台,手里的保温杯朝着他指了指:“又是你啊许思凡,就你吃饭最积极。”
当事人在满堂哄笑中,没皮没脸地说:“没办法啊,只怪叔叔阿姨们厨艺太好了,隔壁三中都馋哭了。”
班主任被他逗笑,再看底下一个个眼冒绿光,似乎都在无声催促:您老怎么还不走?
“哎呀,赶紧去吧。今天有可乐鸡翅。”
班里顿时一阵欢呼。许思凡拽着江熠勇敢冲在前头,去快餐窗口排队刷脸。
“阿姨好,我要可乐鸡翅、红烧排骨、香煎黄花鱼,再来一份番茄炒鸡蛋。”
如果是别人打饭,阿姨就得问一句“这么多吃得完吗”,但她跟许思凡混熟了,对这帅小伙子的食量门儿清。
“不来个素菜?”
“番茄鸡蛋不就是素的。”
“……”
打好饭坐下,又等了快十分钟,江熠才看到姗姗来迟的陆言初。他手上拿着几个粉粉的信封,刚坐下来就伸手递到对面。
“不是说了这些东西你替我处理就行。”
许思凡嘴里叼着鸡翅,扫了一眼就开始笑:“啧啧,又是给你哥的情书。”一块鸡翅吃完,他伸腿踹了一下江熠,嘴里的话却是对着陆言初说,“这一天天的,小言初尽给你哥当邮差,好辛苦哦。”
最后一个“哦”字拖得老长,颇有灵魂。
陆言初似乎是笑了一声,见江熠没有伸手接过去的意思,不仅如此,他都没有正眼瞧过这几个信封,而是从许思凡盘子里抢了块鸡翅,夹给他。
“好好吃饭。”
陆言初点点头。犹豫了一下,顺手就把这几封情书揣进校服口袋里。
“我哥这么帅,再多人喜欢都正常。”他低头啃鸡翅,语气听着跟平时一样。
“我看她们就是欺负你长得漂亮,觉得你脾气好。再看你哥,啧,怎么没见有人把写给你的情书递到你哥面前?还不是因为某人一看就很不好惹。”
江熠握着筷子的手顿了顿,嫌他话太多,懒得搭理,转而关心起陆言初的课堂进度,尤其是数学。陆言初有问必答,要么就安静吃饭,听他俩扯闲篇。
吃完饭,江熠习惯性地要帮着陆言初一起收拾餐盘,陆言初说了声“谢谢哥”,便迅速将桌面收拾干净,自己端去了回收处。
许思凡看了看那道倔强的背影,又侧头去看江熠:“你俩……什么情况啊?”暗自思索两秒后,他恍然大悟,“我懂了,青春期的孩子,叛逆!”
而陆言初似乎打定主意要将“叛逆”进行到底,
连着三个月,他拒绝了所有能拒绝的班级课外活动,俨然一副“除了学习我谁都不爱”冷心绝情备战高考的状态。
搞得许思凡见了他也开始紧张,吃饭都不香了。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小子高他们一级呢。
课间休息的时候,陆言初会快速穿过走廊,强迫自己不再去人群里搜寻江熠的身影;下晚自习了,他会拎着书包默默去等最后一班巴士,然后像个幽灵一样坐在最后一排的位置,抱着书包发呆。
他好像又变回了母亲刚离开那段时间的状态:冷漠、麻木、痛苦、恐惧、自我怀疑、自我催眠。白天强打精神强颜欢笑,晚上关上门,整个人疲惫不堪地趴到床上,连崩溃都是无声的。
这一晚他梦见了母亲,她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出现在他的梦里了。梦里他又一次回到了四岁那一年,母亲轻拍着他的后背哄他睡觉,夸他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小朋友。
“言言宝贝,妈妈真的好爱你,你要健康平安快乐地长大,妈妈会一直陪伴你、守护着你。”
他困得睁不开眼睛,小手仍握着母亲的大手,舍不得松开,梦魇似的回应:“妈妈,我也爱您。”
下一秒,母亲的笑脸就被风吹散了,他像是受到了某种牵引,猛然睁开眼,哭着爬下床,光着脚,跌跌撞撞地往前跑。
夜很黑,他不知道跑了多久,就在他累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前方忽然有一道光照射到他脚边,他惊讶地看着,慢慢止住哭泣。约摸五秒后,一个高出他大半个头的小男孩,循着光,一步步走到他面前。
明明是第一次见面,他却能毫不迟疑地叫出对方的名字:“小熠哥哥。”
“言言,你迷路了,哥哥带你回家。”
“好。”
眼前的画面不断交叠,声音时近时远,眼看就要拼凑成一张完整的合影,突然,四周的声音戛然而止,所有交叠的影像无声碎裂,坠落至漆黑的深渊。
陆言初像是一脚踩空了,强烈的失重感令他挣脱梦境,呆呆望着天花板的某处,双眼失焦,微微气喘。
待他回过神来,身体最先有感觉的位置,是心脏。
那股熟悉又陌生的痛感,在这个宁静的夜晚,来势汹汹地裹住了他。
“哥哥……小熠哥哥……”
他突然很想江熠,很想见到他。
可他们白天明明都见过面的啊。
陆言初慢慢将身子蜷缩成一团,双手大力揪住床单,竭力制止想要冲下楼去找江熠的念头。
已经坚持三个月了,只要再继续坚持下去,这段时间里所有错乱、混乱的头绪,终将会被他拨回正轨吧。
会吗?
嗯……会吧!
就在他精疲力尽地闭上眼时,外面大门突然被人重重推开,又“嘭”一声撞到墙上,紧接着有人走了进来,隔音差的老房子里,回荡着一连串凌乱的脚步声。
陆言初猜到了会是谁,这家里没几个值钱的摆设,这片的小偷都会默契避开他们家,属于撬锁都是浪费时间。
黑夜里,陆言初烦躁地掀开被子,冷着脸去了客厅。
陆成章满身酒味,正靠在饭桌前倒水喝,许是陆言初的目光太过冷冽,让他很难不注意到。
父子俩对望了几秒,陆成章像是终于记起来,自己还有个儿子,他将空杯子慢慢放回桌上,皱眉扫了一眼墙上的时钟:“今天睡这么早?作业写完了?”
语气自然得像是每一位早出晚归的父亲,而不是动不动就不知所踪,这一回更是一年多都不见人影,大半夜突然喝得烂醉跑回来,抽空表演一下父子情深。
陆言初只觉得好笑,连带着之前泛着尖锐刺痛的心脏,也被眼前荒唐的一幕治愈了。
他懒得搭理陆成章,转身就要回房:“奶奶吃了感冒药,你别吵醒她。”
这句话不知道怎么就惹怒了陆成章,他熟练地抓起桌上的杯子,扬手砸了过去,咬牙切齿地骂道:“你跟谁说话呢?我是你爹,你读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
陆言初像是料到了他的反应,偏头躲了一下,双手稳稳接住杯子:“我倒是宁愿自己是个没爹没妈的孤儿。”
“你个小兔崽子,大半夜咒你爹呢?”
他握着杯子走去饭桌前放好,没再多看父亲一眼,径直换上鞋,大门被他关上的瞬间,父亲满是仇恨的声音清晰地落进他耳中。
“老子都是被你拖累了,你个没人要的东西,你妈都抛弃你了,你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给谁看呢?居然还敢瞧不起你爹,你怎么不去死啊?”
再难听再恶毒的话,听得多了,也就习惯了。反正不痛不痒,随便吧。
陆言初面无表情地站在冷冷清清的楼道里,低头朝楼下望了一眼,这么晚了江熠应该是睡着了,那他可以暂时放心地上去天台躲一会儿。
他已经有三个月没上来天台,没主动留江熠过夜,已经三个月……没有睡过一天好觉了。
就让他偷偷地待一会儿,偷偷地放纵一次,否则往后那么长的日子,该怎么熬呢?
推开铁门,往里走了几步,看清楚靠在天台围栏边的那道身影后,陆言初脚步一顿,有些惊讶。
凌晨的老小区,终于褪去了白天的嘈杂,路灯光稀稀拉拉亮着,风吹动影子轻晃,衬得天台这一片格外幽静。
江熠听到声音,侧头望了过来,模糊的光线里,他嘴角似乎带着笑:“大晚上不睡觉?”
你自己不是一样。
陆言初小声在心里回嘴,脚步却下意识地加快,迎着江熠的目光,走到他身边,隔着一个人的距离,和他一起安静地望向远处。
“熠哥……”陆言初抿了抿嘴唇,到底没忍住,很小声地问,“你知道我会上来?”
辛苦忍耐了这么久,今天他还是没出息地从划好的圈圈框框里跳出来,喘一口气。
“我不知道。”江熠盯着他好看的眉眼,像变戏法一样,从脚边变出来一瓶橘子汽水,打开瓶盖,递到他嘴边,“但我想着,如果你上来了,我至少还能哄一哄你。”
陆言初一颗心满胀得好似要溢出来,幸好现在光线暗,足够遮住他泛红的耳朵。他仰头喝了一口汽水,又喝一口,酸甜的味道充斥着整个口腔,他两手握紧玻璃瓶,不知不觉红了眼眶。
汽水喝完,也该下楼了。
他慢吞吞转过身,手指眷念地摩挲着玻璃瓶,舍不得放下:“很晚了……”
“陆言初。”
他嘴边的话瞬间消失,仰着脸,直勾勾注视着江熠。
可能陆言初自己都不知道,他看过来的眼神有多可怜,多委屈。
江熠眉头皱了皱,喉咙有些发紧,他往前走了一步,伸手将陆言初搂进怀里,手掌摸到他后背,像平时那样轻轻抚摸:“陆言初……16岁生日快乐!”
他愣了一下,自己都忘了今天的日子。
但没关系,江熠会记得。
不管他如何口是心非,故作冷漠,也故作坚强,江熠对他的态度始终如一。不只是陆言初自己,身边亲近的人都能看出来,江熠对陆言初的偏爱,就是明目张胆、坦坦荡荡。
他既开心,又止不住难过。
“谢谢哥哥。”
他从未得到过一份完整的爱,年幼被母亲抛弃,长年被父亲打骂,他们也曾口口声声说爱他,然后在某一天突然残忍地把曾经给过他的爱,连本带利收了回去。
如果有一天,江熠也收回对他的偏爱,不要他了呢?
陆言初不敢去想,这个念头只是从他脑子里稍稍冒个头,五脏六腑仿佛都快要搅碎。
“哥……”他几次抬起手想要回抱,最后还是咬牙放下,硬是将眼眶里的灼热逼了回去,努力调整好呼吸,然后退出江熠的怀抱。
咧嘴笑了笑:“我想吃奶油蛋糕。”
江熠揉他的脑袋:“先睡觉,醒来买给你吃。”
升到高二,课业更加繁重,沉闷枯燥的校园生活日复一日,突然下一场大雨,都能让一群无聊的学生扎堆在走廊,大惊小怪半天。
陆言初就坐在靠窗的位置,右手无意识地转着圆珠笔,偏头望向窗外。他今早出门忘带伞了,等下只能跑去公交站台。
没过两分钟,就看到许思凡拿着把黑色折叠伞从走廊另一头小跑过来,在外面敲了敲窗户:“小言初,给,你哥的伞。”
他伸手接过来,估摸这场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连忙问:“我哥呢?他怎么回去?”
“他被大刘喊去办公室改卷子了,没那么快,你下课了先回去啊。”
前段时间,高三毕业班有个女生,下晚自习回去的路上出事了,家长非说是学校的责任,跑来闹了好几次。最后校方只能先取消晚自习,每节班会课都在反复强调放学了别在外面逗留,路上多注意安全之类。
等车的时候,陆奶奶打来电话,说表姑病了,让他直接过去人民医院。自从母亲离开,父亲那边的亲戚对他的态度也来了个急转弯,平时基本都不联系,只有表姑一直很疼他。
陆言初买了表姑喜欢吃的水果,背着书包,一路快步进了住院楼。病房里气氛低沉,哪怕表姑一直在笑,但他依然能从奶奶泛红的眼角看出端倪。
“你表姑她……胃癌晚期……医生说最多就两年了……言言,你明天还得上课,早点回去写作业,奶奶今晚在这里陪床,你自己拿着钱去外面吃,一定要按时吃饭知道吗。”
陆言初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住院楼的。
雨越下越大,地上的积水打湿了他的校服裤子。陆言初撑着伞站在医院大门口,耳边是雨水“噼里啪啦”砸到伞面的声响,眼前的人换了一个又一个,皆是步履匆匆。
一辆救护车划破雨雾急停在他右前方,医护人员推着担架车快步进了急诊大厅,家属跟在后面跑,哭声和雨声混在一起,听得人揪心。
陆言初默默攥紧伞柄,忍不住想,人生是不是一场又一场盛大的告别?但又有多少人,能够保证自己体面地离开?
他像是一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猫,只能撑着伞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直到双腿发酸停下来,他招手上了一辆出租车,将自己隐藏在光线幽暗的后座,脸对着窗外出神。
司机在听广播,情感电台的主播嗓音温柔又催眠,尤其契合这个雨夜。
“你的记忆里是否也有过这样一个少年,他穿着简单的白t恤,或是白色衬衣,人群里走过,总是能吸引无数双眼睛,你望着他的背影,期盼着他能回头,可在他回头看向你的瞬间,你却紧张地转过脸,只留下唇角漂亮的小梨涡。”
“如果让你用一个词来形容学生时代的初恋,大概都是:青涩、干净、纯粹、美好,或许还有遗憾。但那份珍贵的记忆会永远被我们收藏在心底,还有那个曾经的少年。”
“接下来让我们一起听听这首粤语老歌,《初恋》,送给这个夜晚仍在徘徊的你我,和曾经的我们。”
初恋。
街头闪烁的霓虹灯,透过车窗玻璃上蜿蜒的水痕,映出陆言初精致漂亮的脸。
直到副歌响起,他才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身子,转过头,双手轻颤地覆在自己湿润的脸颊。
悲喜交加。
这半年多的茫然、恐惧、挣扎、痛苦、逃避、渴望与委屈,最后都化作一声轻叹。
而这一切不合理的行为,都有了一个最合理的解释——
哦,原来他喜欢江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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