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出租车后座下来，雨变小了。
陆言初没撑伞，脚步轻快地避开积水的小坑，往前走了两步又突兀顿住，眼睛紧盯着小区大门的某个位置，下一秒，对方也注意到他，立刻撑着伞走了过来。
他眼里的光越来越亮，唇角完全不受控制，翘得老高，小跑迎上江熠。
“哥。”
想说的话太多太多，千言万语也抵不过一声轻唤。
江熠手里的伞偏向他，认真打量了他几秒：“奶奶在电话里都跟我说了……”微弱的路灯光照亮他们斜前方的一小片，又被潮湿的路面切割成斑驳的碎片。
陆言初微仰着脸，眼角的泛红没能逃过江熠的眼睛，鼻尖也有点红，看来是躲起来偷偷哭过了。
江熠皱着眉，喉结滑动了一下，有意跳开这个沉重的话题：“吃饭了吗？饿不饿？”
放学后他就直接去了医院，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了很多，哪里还顾得上吃饭，听到江熠询问才意识到胃里空得难受，连连点头：“好饿。”
等不及打车过去南园路那家，就在隔壁的小面馆吃。陆言初一个人点了两碗面，江熠知道他这是饿狠了，自己没再另外点，而是等陆言初吃饱了，直接从对面把面碗拖过来，吃他剩下的。
从小到大，江熠吃过各种陆言初剩下的食物，也曾无数次分享过冰淇淋、汽水、西瓜和零食。闷热潮湿的夏夜，两人坐在天台一角，抱着半个西瓜，头挨着头，你一口我一口用勺子挖着吃，吃得小脸糊满香甜的汁水，对视一眼后又仰头大笑。
陆言初双手托住下巴，目光始终落在对面的人的脸上，恨不得将这几个月以来缺失的每一眼一次性补回来。
一刻钟前，他终于认清了自己喜欢江熠这个事实，得到答案的一瞬间，那些烦躁的负面情绪通通烟消云散，他只觉得身上一轻，整个人都释怀了。
毕竟对他来说，喜欢江熠就像呼吸一样简单。这个世上还会有人不喜欢江熠？
他看着江熠吃面，端起杯子喝水，魔怔了似的。眼前的人是真的好看啊。
江熠第三次停下筷子，撩起眼皮看向对面。晚上见到陆言初的第一眼，他就觉察到他整个人的状态变了，不再是白天在学校里见到的那副冷酷、没有灵魂的躯壳，而是变得鲜活又生动。
不，不是状态变了，应该说是从前那个生动可爱的少年终于回来了。
江熠忍不住松了口气，心情也随着陆言初的傻笑好转了不少。
结完账走出面馆，陆言初懒得撑伞，就挨着江熠的肩膀挤在他的伞下，江熠让他走在里边，两人遛达着进了单元楼。
上到二楼，江熠停在舅舅家门口，一旁的陆言初几次欲言又止，他已经很久没有跟江熠一起睡觉了，心里无比渴望，却又担心自己会不会大半夜鬼上身，偷偷摸摸地对江熠做点什么。
他正纠结，听到江熠主动问道：“你今晚一个人在家可以吗？”
那必须不可以！
陆言初先前的犹豫瞬间抛至脑后，可怜巴巴地摇头：“哥，我怕黑。”他伸手牵住江熠的手，来回晃了晃，“你陪我一起睡嘛，好不好？”
江熠从小就吃他弟这套，他反手牵住陆言初，笑了笑：“嗯，正好一起写作业。”
有哥哥陪着，写卷子都是一种快乐。只不过他这张脸很影响自己的注意力，算题的时候总忍不住偷瞄一眼，再低头一看，草稿纸上一笔一画都是江熠的名字。
陆言初在心里狠狠训斥了自己一顿，江熠说过想去北京上大学，那他必须要更努力一些，他不想跟江熠分开。
眼看就要到零点了，江熠及时停下笔，偏头去看仍在奋笔疾书的陆言初，想要提醒他早睡，又怕惊扰到他的思路。
直到陆言初打了个哈欠，一看就是困了，握在手里的中性笔直接被江熠抽走，他试图替自己辩解，他还可以再奋战半小时，江熠却拉开椅子，弯腰抱起他放到床上。
陆言初当即就不闹了。
江熠去卫生间刷牙，他捂着自己狂跳的心脏在床上滚来滚去，笑成一朵向日葵。
原来喜欢一个人是这样的感觉，会因为他的靠近而紧张，对视一眼就心跳加快，被他揉一下头发或是抱一下都开心得要命。
陆言初想，他完全不需要担心自己的小心思被人发现，毕竟没有哪个正常人会往爱情那方面想，而且他们从小就是这么相处的，牵手、拥抱、睡觉这些别人家的哥哥弟弟也会这么做吧。
他没想过会和江熠在一起，这种念头光是想一想都觉得很奢侈。但他也不想太为难自己，自欺欺人口是心非都令他十分痛苦，倒不如顺从本心，而且喜欢江熠的人那么多，明恋的、暗恋的，多他一个应该也没关系吧。
陆言初抱着被子将脸埋在枕头里，只觉得心口有点酸。等到江熠洗漱完躺到他旁边，那点酸涩的情绪又像肥皂泡一样飞走了，他翻了个身，慢慢滚到江熠怀里，伸出胳膊圈住他的腰。
“还不困？”江熠摸了摸他的头发，“明早又起不来了。”
陆言初闭着眼，哥哥的声音就是最温柔的催眠曲：“晚安，小熠哥哥。”
江熠凝视着怀中人的睡颜，笑了一下：“晚安。”
次日一早，陆言初坐在江熠的自行车后座上，无精打采地靠着他的后背，挣扎了片刻，还是抵挡不住困意，慢慢闭上眼。
“早餐想吃什么？”江熠避开左右乱窜的电动车，稳稳扶着车把，余光瞟了一眼后座，“今天时间够，可以坐下来喝粥。”
约摸半分钟后陆言初才含糊不清地回话：“随便……我都行。”
早上闹钟响了三遍都没能吵醒陆言初，江熠心疼又好笑，先将俩人的书包收拾好，又盯着钟表等了五分钟，这才掀开被子将小懒虫抱起来。
困成这样大概率是没什么胃口吃东西，只能简单打包两份小笼包，迎着朝阳一路平稳地骑到一中校门口。
江熠捏住刹车，长腿撑地的同时，左手已经松开车把扶向后座：“到学校了。”
“啊？”陆言初迷糊地睁开眼，脑袋仍抵在江熠后背，还没完全清醒，“这么快。”皱着眉嘟囔了两句，他才懒洋洋地跳下车，站好。
许思凡正蹲在一旁的榕树下吃豆腐脑，一抬眼注意到这哥俩，连忙两大口咽下去，小跑上来，见陆言初半边身子挨着江熠，笑眯眯道：“哟，看来孩子的叛逆期过了？”
江熠笑了一声。
陆言初抬手揉眼睛：“谁叛逆期？”
“我，我叛逆期。”许思凡手上拎了个塑料袋，他从里面拿出一瓶鲜牛奶，递给陆言初，“多喝点奶，这两年个头儿还能再蹿一蹿。”
今天教导主任亲自蹲门口检查学生穿校服的情况，他们仨就缀在队伍最后边，一边闲扯一边慢吞吞往前挪。
“我前两天刚量过，178。”陆言初捏了捏手里的牛奶瓶。
许思凡“啧”一声：“你这平均每年拔高2厘米的速度，莫不是奔着2米去的？”
陆言初摇头笑：“别了吧，我又不想上天。”他侧头去看江熠，“长到我哥这么高就行。”
“这个容易，每天按时吃饭按时睡觉。”
“哦。”
许思凡早已经习惯江熠老父亲一样的口吻，自己也忍不住摆出一副兄长的架势：“嗯，多吃肉。”
江熠纠正：“要营养均衡，蔬菜水果也不能少。”
“我哥说得对。”
“……反正还是要多吃肉。”许思凡有他最后的倔强，学习已经够苦逼了，每天吃草也太可怜了。
几天后江熠在食堂被施淇堵住，她端着餐盘跟在江熠后面，周围排队的吃饭的全都伸长脖子朝这边张望，她若无其事地弯腰坐到江熠对面的位置，两手交握放在桌面，目光紧盯着眼前人。
她喜欢江熠这事儿在整个一中无人不知，学校里喜欢她的男生也不少，而且他们个个都愿意捧着她、顺着她，平时班里组织活动或是聚餐，哪个不是上赶着到她跟前献殷勤？只有江熠对她从始至终都是爱搭不理的样子。
就像现在，她人就坐他面前，他的视线却越过她径直在人群里搜寻某道身影。
施淇皱了皱眉：“江熠。”在对面的人终于将目光落定到她脸上时，又一秒放软了语气，连带着姿态也摆低了。
“这周末我过生日，我爸爸想给我办个生日宴，除了我两个发小，别的同学你都认识。你也一起过来玩儿好不好？”
江熠礼貌笑了一下：“不好意思，周末我要辅导我妹学习。”
他说的是实话。季云舒明年中考，就她那个过山车一样的成绩，想考上一中只能赌运气。胡静舍不得另外花钱替她报补习班，自然这个光荣的任务就砸到江熠头上了。
施淇听人说过他有个表妹，她郁闷地叹了口气：“明年高考，我可能考不上跟你同一所大学，也有可能去不了北京。看在我喜欢你这么久的份上，你能不能……陪我过个生日？”
江熠的目光从她脸上离开，落在她后方的位置。陆言初不知何时过来了，自己端着餐盘坐到施淇旁边的空位，微微一笑：“打扰了啊，你们继续。”
江熠：“……”
原本就是四人桌，落后两步的许思凡只能坐到江熠旁边，冲校花打招呼：“嗨，这么巧。”
施淇回应了一个微笑，然后决定从陆言初这里下手：“弟弟这周末有空吗？”
“我哥有空我就有空。”
“……”
目送校花起身离开，许思凡总担心她下一秒就要摔盘子：“江熠，你没有心。”
“你有心，你喜欢她啊？”
“别造谣啊。施淇确实挺漂亮的，性格开朗大方，也一直是咱儿一中年级前十名，各方面都很优秀，不过……还真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陆言初感兴趣地插嘴：“思凡哥，你喜欢什么类型？”
他喜欢什么类型？许思凡突然被他问住了，顺着思考了一下，却发现脑子里拼凑不出一个合心意的答案。
“不知道啊。”等他哪天有了真正喜欢的人，他就会知道自己喜欢什么类型了吧。
许思凡往嘴里塞了一口牛肉，还是觉得有些于心不忍，“你就过去露个脸，给她送份小礼物，明年就要毕业了，你就当日行一善，让她的高中时代少一些遗憾不行吗？”
江熠呛了一下，停下筷子注视许思凡这副天真无邪的面孔，笑着反问：“那我去了施淇的生日宴，是不是也应该去别的女生的生日宴？不然她们都会有遗憾呢。”
许思凡：“……”
行吧，是他想问题太简单了。
陆言初心不在焉地用筷子拨了拨盘子里的米饭，突然想起来曾经在一本书里读到过：遗憾才是人生的常态。
所以啊，就像现在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
至少他每天都能见到江熠，能坐在一起吃饭聊天，放学后一起回家写作业，还能坐在他的自行车后座靠着他打瞌睡，晚上还能跟他挤一个被窝睡觉。和那些暗恋他的女孩相比，他简直太幸福了。
陆言初一向很擅长哄自己，吃完饭走出食堂大门，方才那点糟糕的情绪已经被他抛到脑后，他伸手接过江熠特意买给他的热奶茶，喝了一口，巧克力味的。
国庆之后，一中重新恢复了晚自习，感受最深刻的还数高三毕业班。体育课被各科老师征用，每天背不完的文言文，刷不完的错题集，写不完的卷子。上课写卷子、课间休息写卷子、晚自习下课回家还要写卷子。
陆奶奶每天绞尽脑汁给俩孩子煲汤、做好吃的，补充营养。自己就吃孩子们剩下的，过期的食物不舍得丢，偷偷留着自己吃。
这天半夜，陆言初写完英语卷子，饿了，去冰箱里翻吃的，然后被他翻出来一袋子过期的糕点，陆奶奶正好起床上厕所，跟孙子撞上了。
“奶奶，这些东西都过期了，会吃坏肚子的。”
“乖乖，奶奶可没这么金贵。我们过去那会儿菜掉在土里都是捡起来直接吃，没那么多讲究，再说了，我都放在冰箱里的，就过期几天，还没坏。”
陆言初知道他说服不了奶奶，老人家一辈子省吃俭用，道理她未必不懂，就是因为习惯了，舍不得浪费。
“好吧，就算您抵抗力强，吃一次没事，但次数多了呢？”他搂着奶奶的肩，心里其实挺难受，面上却强颜欢笑，“奶奶您可要健健康康的，长命百岁。”
老太太握着孙子的手，笑眯眯地点头说好，然后进去厨房下了一碗面条，看着陆言初吃完。
“这张卡你拿着。我这记性差，有时候钥匙拿手里都满屋子找半天，万一哪天出门把卡弄丢了怎么办。”
老太太把卡塞孙子手里，“你爸爸每个月都会往卡里打钱，密码是你的生日。那些钱我都替你存着，留给你上大学用。”
说完她就回了房间，陆言初则独自在客厅坐了好长时间。
这些年，奶奶从未当着他的面说过母亲半句不是，也从未替父亲说过一句好话。
她总说自己是个没什么文化的老太婆，学习上帮不了他，也给不了他优越的生活，唯一能做的就是照顾好宝贝乖孙的一日三餐，不让他饿着冻着。
陆言初用力忍住心口的酸涩，用手摁了摁发红的眼角，躺到床上，怎么也睡不着。
他一定要考去北京！
一定要努力工作，努力赚钱！
一定要让奶奶过上好日子！
寒假江熠正儿八经地就休息了两天，其余时间，不是在刷题，就是在陪陆言初刷题。许思凡天天在微信里鬼哭狼嚎，说卷子太多，写不完，根本写不完。
初六，高三毕业班集体返校。每天陆言初都卡点蹲在小区大门口，接哥哥回家，风雨无阻。
正月十六，高一高二陆续返校开课，每天晚自习结束后，陆言初就拎着书包第一时间守在楼道里，小狗似的，等江熠下楼。
天气好的时候，许思凡会跟他们一起骑车去南园路吃夜宵，皮蛋瘦肉粥、艇仔粥、云吞面，基本都是这老三样。
如果碰上下大雨，出了教室门就拜拜，江熠也没空管许思凡，而是拽着陆言初的手腕，带着他小心避开路面的水坑，还要留神去听他说话，及时给出回应。
三月中旬，宁市就开始热起来了，又碰上回南天，家里外面都跟下雨一样，没一处干爽。
到了四五月，雨水断断续续地下个没完，家里的衣服总晾不干，不少邻居都在抱怨屋子里发霉上潮，天天盯着天气预报看哪天出太阳。
一晃又到了5月19日，陆言初17岁的生日。
白天他们和许思凡一起吃了顿大餐，提前庆祝他们高考大捷。晚上陆奶奶做了一桌子陆言初爱吃的菜，江熠买了个六寸的奶油水果蛋糕，他最爱的人陪在他身边，陆言初是真心觉得很满足。
“快许愿。”
两人隔着微弱的烛光对视，又同时笑了起来。陆言初双手合掌，闭上眼，虔诚许愿。
祝愿哥哥旗开得胜，如愿以偿！
祝愿奶奶平安喜乐，百岁无忧！
哥，我有一个秘密，一个关于你的小秘密。
你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但我想用一辈子来讲给你听。
高考当日，宁市白天体感温度高达36度，中午前后下了场阵雨。
陆言初跟所有考生家属的心情一样，紧张到失眠，直到第二天下午，最后一门英语考完，他整个人才彻底放松下来。看着江熠走出考场，他挥了挥手，到底还是没忍住，笑着跑去江熠跟前。
“哥，考得怎么样？”
他一张脸被太阳晒得发红，眼睛却很亮。江熠先用纸巾替他擦了擦汗，再拽着人穿过密密麻麻的家长、考生和车辆，往路边走。往前走。
陆言初眼巴巴望着他：“哥？”
“嗯，挺好的。”江熠伸手在他脑袋上揉了揉。
高考分数出来当天，江熠的成绩被查分系统屏蔽，四天后再查询，陆言初直接从电脑前蹦到江熠身上，双手抱住他的脖子大喊大叫，开心到爆炸。
“啊啊啊啊，706分！！！哥你太牛了！”陆言初完全控制不住，凑过去亲了一下江熠的脸，“哥哥牛逼！我爱哥哥！”
江熠愣住，目光定在面前这张灿烂的笑脸。直到陆言初抱着他的脖子摇晃了两下，江熠才反应过来，也伸手把人抱住，一只手掌贴着陆言初的后颈皮肤，指腹微微摩挲。
开口时，嗓音里带着愉悦的笑：“等你明年的好消息！”
八月底，陆言初送江熠和许思凡去机场，站在人来人往的机场大厅里，陆言初跟平时一样抱了一下江熠，笑着叮嘱了两句，从容又得体，让他看起来像个见惯了离别的大人。
“进去吧，别误了时间。”他微笑着挥手，“哥哥们，一路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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