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亚伦自幼便和北加林的一群工人们鬼混在一起。亚伦曾在十岁时被父母带去参加一个工人家庭的婚礼,于席间将同为白色的汽水和高浓度酒这两杯饮料搞混,最后亚伦被几十度的酒精给辣得狂飙眼泪,险些当众失态。与此同时在场的所有大人都啼笑皆非,而那杯烈酒的真正主人其实是塔夫迪尔的一个工友,他完全不知道亚伦怎么会喝错了饮料。
我和亚伦与那帮工人们的友情也绝非如此。高二那年我们开始痴迷于羽毛球的男子双打,每周学校会放半天假,那个下午我们就会准时出现在球馆,我甚至自信到能认出那个管理员大妈养的那只胖胖的流浪猫。事实证明,我们二人的组合连全球馆最菜的一对老年组合都打不过。就算亚伦和我曾经都接受过五年起步的基本功训练,却依然折戟于球场老油条的花招。长期混迹于此的时间久了,那些面熟的也就能挨个认出来了,于是我和亚伦就交到了比我们大很多的朋友们。
说来奇怪,也许是因为看惯了,我们从未嫌弃过他们沾满油渍的工服,或是他们下班后的疲态。那衣服上的痕迹在我们看来司空见惯,就像偶然摔了一跤那样普通。而他们也从未把我们当小孩儿看,言语之间充满了随和与恰到好处的尊重,这让我们总是活得舒服又自在。
后来的我们意气风发遍寻成功无果,现在的我们满腹油脂结石,呼吸困难。
亚伦和西迦伦回到了高中里闲逛了一夜,最后还是决定回家,去找他的父亲。将死的塔夫迪尔。
亚伦曾以为这么久未能踏上故土一定会生出别样的情感,可一切都出乎他的意料。纳斯科维克什么都没变,就算是能称得上改变的,也就只剩下公路两边的店铺;曾经的糖果屋变成了电脑维修店,牛肉面馆变成了烟酒超市之类的。那个糖果屋我们小时候超爱去,里面售卖的五元一包的小熊软糖是孩子们当中的金字招牌。
从进入纳斯科维克开始亚伦就感到呼吸困难。最接近那双腿公路的是一个夜市,十几年来那里乱作一团,地板有时比纳斯科维克最黑暗的夜空都还要黑。紧接着是一个医院,许多年前亚伦被一群医生从加娜的肚子里抱出,而在大半年前他还是一颗人畜无害的受精卵。之后有一座短桥,桥的右手边直达加娜在壮年时跳槽前的盐化工厂,那里曾经发生过数起安全事故,几起爆炸带走了一些人的生命。之后是一声长啸和孤寂,除了那家依然还执行收费政策的球馆,就是一座座比我和亚伦年纪还要大的小区。它们的古老足以匹敌一次尖叫。
那些小区附近几乎全是耕地和荒地。每年三月,土地里会开出大片大片的黄花,一种来自童年时期的异香会随着三月难得的太阳出现在亚伦的眼前。之后还是小区,工作单位,小区,工作单位,一直延伸到亚伦他爷爷奶奶的老小区里。很多年以前莉努诺和约恩来到这里做活儿,并留下生活的根,很多细节以及值得被回忆的有趣往事亚伦都有些想不起来,他能想到的,也就是奶奶她似乎都没怎么变,在亚伦生命的头二十年,她好像一直都是黑色卷发戴一副眼镜的笑呵呵的老年模样。而约恩,亚伦他爷爷,是一个牌技相当神奇的老头子。饮酒过量会导致午睡超时,而午饭延迟只会导致他更快地骑自行车赶往血战到底的场所——一家小超市的门口。
那家超市的男主人就是曾把小亚伦辣到了的那个工人。
之后是北加林的分店。亚伦在幼时很少走进去看看,有时那些巨大的罐车挂车等诸多特种车辆会给他留下极大的幻想空间。同样地,塔夫迪尔也是一个高手,他能开除公交车以外的一切车辆。亚伦就曾坐过一辆挂车,就在副驾驶上,那车高得亚伦都无法想象那些工人都是怎么爬上去的。坐热气球空降吗?
北加林曾经的确是一个好公司,待遇不错,年底的分红和物资也挺厚实,甚至在亚伦中学时期还拓展了大陆的业务,这让放了暑假无所事事的亚伦得以度过至少两个暑期和一个寒假。不过那个叫二号点的位于大陆的基地真说不上有多好,尤其是在夏日,那种感觉尤为强烈。亚伦在中学毕业即将前往高中的那个暑假,基地里的老宿舍的空调系统坏得透底,亚伦就和塔夫迪尔琢磨着乘凉事宜,于是就盯上了走廊尽头的那个小会议室。那里的空调是好的,把椅子拼过来就能当床,还有桌子可供亚伦写作业。不过后来似乎被察觉了,直到亚伦帮着塔夫迪尔搬到新宿舍,亚伦才终于能超开心地整日吹空调玩游戏。
有一种感觉自亚伦年幼时便萦绕在他的身旁。那是一种味道,工人的味道,油的味道,这几乎影响了亚伦的一生,这让亚伦自年轻时便怀着一颗干净的心。在我的印象里,亚伦他一直活得很简单,温良,总是不愿意把一个人想得很坏,会在必要的时候互相交换真实的自己,也许这并不会换来什么好处,有时还会把自己弄得伤痕累累,但这也许就是亚伦的生活方式,总有一种真诚让他能眼神干净地去面对很多人。这也许受到了那些上了年纪的工人朋友们的影响,导致我们变得越来越相像。
十字路口的左手边一直往里走就能看见高级中学,而右手边是工人俱乐部,那里曾经有一个小号电影院,门口是一众烧烤夜市,几十年来未曾改变半分。再经过毫无人流量的汽车客运站,一连串的超市与杂货铺,就能逐渐逼近亚伦长大的那小区。亚伦的中学距离亚伦家只有十分钟的路程,如果骑自行车会更快。那时青春期的亚伦总爱做傻事并以此取悦自己。比方说他会专门注意喜欢的女孩的那辆黄色自行车,并经过观察得出她最常停靠的位置,之后赶在她之前就把车放在车棚的那个位置,至多不会超出两个车位。如果夜晚时分学校放了学,亚伦带着车钥匙走到车棚发现两辆车就靠在一起,这就能让年仅十四岁的亚伦开心很久。
有一条臭水沟横贯在老小区和警所当中。那条沟可以说臭了一辈子,从未有人站出来说要打理,不过却仍有很多老人用那些水洗拖把,农具,甚至是拖鞋。
亚伦还清楚地记得,家附近的那个小广场原本挂着“石油工人俱乐部”的灯牌。那俱乐部楼里有很多羽毛球场,不过八岁那年,学球已久自信满满的亚伦却被管理员拒之门外,理由是未满十四岁不得入内。自那以后亚伦决心拼命长大,非要进去一探究竟。不过在很久之后那俱乐部被改成了一个中央厨房,职责是向全纳斯科维克的职工单位提供早中晚饭。曾经的很多东西都不翼而飞了——同样地,不得入内。
亚伦站在小区门口,家门口,床边,痴痴地凝望着床上似乎已经进入倒计时的父亲,以及椅子上风烛残年的加娜。这一切的变化让他猝不及防,他还以为自己仍是什么九岁还在尿床的小屁孩儿。亚伦根本难以招架时间随身携带的巴掌和拳打脚踢,他根本无法想象英格里和内泽斯离开他后自己哭成了什么样子。姥姥姥爷将亚伦从小带到大,心甘情愿地把人生仅存的一些精力给了自己这个孙子,可是经年过去,他还是那个疼了哭了要找妈妈的小孩子,还是那个午后没事干给加娜挑白头发,和塔夫迪尔找地方打台球的亚伦·西加尔·汉森。亚伦曾梦见自己的姥爷离世后,骤然落寞的姥姥一个人坐在午后老屋的床沿一角,似是失忆了一般,攥着内泽斯生前的一张照片,带着一些笑意地问加娜,你见过这个人没有?我好像找不到他了。
梦里的亚伦就站在旁边,一个仰视的角落里,然而他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当晚亚伦被梦吓醒,哭湿了一整个被单。这他们的和地狱究竟有什么区别?为什么要让我最终面对这种结局?凭什么全世界那么多的爱都指向团聚,唯独父母家人的爱最终要走向分离?人类都已经这么神通广大了,就不能发明个什么特效药,让我的爸爸妈妈在有了我之后能一直永葆青春?谁能告诉我他们脸上那么多皱纹都是哪来的?谁能帮我个忙,把我爸妈的白头发全部去除以换上黑发?亚伦也曾因为一个夏季的夜晚,在背那些丑得离谱的英语单词时忽然情绪失控,冲着吱呀呀转的风扇嚎啕大哭。惊异莫名的加娜连忙过来询问原因,竟是因为亚伦想念远去大陆工作的父亲,不仅是因为地理上的隔离,更是因为亚伦曾在两年前无意之间翻出了他们藏在床头柜里的离婚证明。另一种隔离,让他无比难过于过去的美好,与当今的难受。
大家都有很好的父母,就我没有。有些不公平嘛。
塔夫迪尔的葬礼在不久后举行。我和西迦伦扶着哭得不省人事的亚伦站在碑前。碑上的照片中,塔夫迪尔·汉森似乎还如年轻时那般能笑,有一门亚伦十分崇拜的手艺,也还是亚伦台球技艺的启蒙老师。
该来的人都来了,一些亚伦从未见面的也都来了,甚至是奔着仪式结束后的午餐的无关人员,在见到了亚伦的那一声声撕裂般的呼喊后,个个都难以下咽眼前的食物,好像面前站着的是一个尚处于壮年时期的长子,哀痛于掌管这个世界万物的王的死亡。这个世界曾由加娜和塔夫迪尔亲自为亚伦打造,最后由王的失去匆匆收场。有时候关不上冰箱的门,出门找不到手机,脚趾碰到桌角,嚎啕大哭起来。你觉得我小题大做,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是为什么。
塔夫迪尔因病去世,而他的儿子,亚伦·西加尔·汉森,重回纳斯科维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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