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的,这是一场逃亡。
格宁带着奥迪内松连夜逃出了村子。因为他意外听见了大人们的说话,那三个外国人的死亡即将引来一次极其恐怖的报复,甚至是屠村。因为我们砍下了那三个作威作福的怪物的头颅,中止了他们的生命,夺走了他们活着的权利,并以此为乐,还将他们的脑袋当作球一样踢来踢去,把他们的头发全部割下来甩进垃圾堆,把他们的眼睛挖下来扔进下水道或是踩成一滩稀泥。
奥迪内松心里短暂的疑惑得以在部队冲进村子里的那一刹那而烟消云散。在此之前他还认真考虑过是否应该通知村子里的每一个人,可当格宁和奥迪内松正想这么做时,为首的一个留着胡子的怪人就发现了这两个小孩子的行踪,奥迪内松和格宁不得不如亡命之徒般跑向附近的一个黑乎乎的山,默默看着那些恐怖的怪物带走全村的活物,一个不剩。这场暴行以一把大火烧光了这个村子为结束。停下来了,除了格宁和奥迪内松,没人再能知道这里曾经有片村子,有几百人心甘情愿地活在这里,痛苦或快乐,幸福或不幸,骄傲或难过。一把大火带走了这里的全部痕迹,带走了这里几百年的历史,一切都变成了灰烬,随着一氧化碳而烟消云散。从此就这么消失在历史当中。
可是,上校,马孔多在下雨。
我们是幸存者,格宁说。奥迪内松依然保持着古怪的淡定,但他深知,这不是淡定,这是来自麻木过度后的无所谓。可这并不是奥迪内松想要的。他心里真正想要的,是寻找到扼杀了我们的日子的幕后真凶,揪出不让我们宁静地就这么活下去的真正操纵者,亦或是单纯地杀光那些夺走了我们的爸爸妈妈性命的凶手,为他们复仇。这才是最要紧的正事。
我们去参军吧,格宁说。总有人要为这次暴行负责,奥迪内松在心里默默念着这句话,也在路上忽然脱口而出。这是否来自于我们看惯了世事难料后的一种不该出现的淡定?这样的淡定出现在两个十岁男孩的身上论谁听说了都不会完全相信,因为这是如此的不合情理,至少会让听者产生短暂的怀疑,进而开始怀疑事件的真实性。可是又该如何向每个人证明,这两个男孩的另一个身份是一次灾难后的幸存者?
在森林里长时间的徒步终于让格宁忍无可忍,他开始破口大骂那些当局者的无所作为,开始痛哭流涕自己刚刚失去了爸爸妈妈,开始悔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多生两条腿去告诉学校里那个自己很喜欢的同龄小女孩,这样我们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至少别被一把火烧成白地,还有很多粮食没有被及时运走,甚至池塘里还有一些鱼苗因为侵略的野心而被活生生带走,或被踩死。这样的事情格宁与奥迪内松见过了太多次,不过这一次他们是这个故事的主角。
格宁和奥迪内松寻找到了一个荒无人烟的山洞得以幸存。磨坏了四只幼嫩的手掌后,微弱的火苗进而变成温暖的源头,希望的母亲。两个孩子开始拿出口袋里仅剩的那些食物,思考着距离有同类出现最近的镇子有多远,以及被这深山野林中的某些猛兽叼走给吞了的概率有多大。甚至开始思考我们这四条幼小的腿能不能走到活下去的彼岸。
能不能丈量一下,我们游到月亮的距离有多长?
奥迪内松意外地发现自己的口袋里有一小根铅笔以及几张尚存完好的纸。他想写点东西,至少写点什么,别被一把火给烧成遗忘的本色,别被狂飙的时代给卷出大脑之外。
即使是八月,山中的温度和火焰的温度仍然让又困又累的格宁想要就这么沉沉睡下去。可是一旦闭眼,扑面而来的只会是大段大段的回忆而绝非睡意。另外,奥迪内松喜欢读书,他热爱读书,可学校里的书籍让奥迪内松发自内心地感到反胃,除了古老的宗教典籍,就是旧时代封建王国留下的驭民六术,又或者是什么十大诀窍之类的奇技淫巧。然而,书能让奥迪内松的脑袋保持清醒,让自己的思想至少别被冻僵成一根狗尾巴草。
格宁和奥迪内松坐在火堆前面。深夜下的月光是如此的黯淡而令人不寒而栗,人类对火焰的那种根植于基因里的恐惧和渴望重新涌现至这两个男孩的眼前。面前的荒野依然无言以对相看两不厌,仿佛三者是彼此之间切磋沉默交流宁静的世界冠军。那片荒野不是谁的,许多草还没有名字,胡乱地长着。格宁和奥迪内松二人乱作一团,找不到任何可以干的大事,在石壁上默写诗歌和做游戏都不管用。然后就站在那里,复杂、混乱、喧嚣、贪婪。被寂静重重围裹,张口结舌。
在一场悲剧前,每个人都有无数个愿望;而在悲剧发生以后,人们就只剩下一个愿望。世界或岁月的本身就是由一系列说不清的事情组成的,在政府强大的国家里,例如法国和英国,政府和思想家们则无情地压制少数民族的语言、文化传统以及关于历史的不同记忆,以便形成一个统一的民族历史和相似的语言、文化,进而把这种统一性扩展到过去。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是如此的清晰瞩目,以至于清晰得过了头。理由呢?听着,这场战争我们输定了,因为我们敬礼敬得太好。
奥迪内松简直不敢相信劳拉会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灾难似乎已经过去很久,格宁因为提前购买了前往天堂的单程阶梯票而率先进入睡眠。独留奥迪内松一人在月影之下漫步,盯着火焰的根部发呆,在石壁上胡乱刻下一些字符或是难懂的数学方程式,偶尔拽下来几把野草扔进火堆里烧掉。
这团火让森林里突然闪动的痕迹变得清晰可见。
被吓坏的奥迪内松连忙唤醒格宁带上匆忙做出来的武器死死盯着不远处忽然出现的变动。很难讲清来者究竟是有着一口锋利牙齿的猛兽还是一些迷路了的野兔,但当这两个心惊胆战的男孩发现竟然是灰头土脸还笑得出来的劳拉时,情难自已的奥迪内松扔下用木头做成的刺枪进而冲上去紧紧拥抱住了劳拉。
三个幸存者,三个坏小孩儿,这已经足够了。
那种感觉,像是每天都在海底走路,无声无息地吐着泡泡。只是数着败坏的日子,静静等待身体烂透那天的来临。分分秒秒哭泣,在走路时,公交车上,跟别人讲话时,上课时,考试时,在房间里时,睡觉时,做梦时,在心底分分秒秒哭泣,没有任何人知道。胸腔随时都鸣着我特殊的哭泣声,只有我听得到。
奥迪内松牵着劳拉的手和格宁的手,灭了火,带着面前的黑暗和荒谬以及背后一箩筐的苦涩回忆接着试图走出森林的心脏。地脉的血液似乎并不欢迎这三个夜访者,摔跤,流血,破皮,哭泣,放弃,争执,直到太阳照常升起,奥迪内松率先发现了有同类生活的痕迹。
一个烟头。这说明距离胜利似乎不再遥远。
噢,天老爷,讲故事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刚从集市上偷来一个小本子和一支铅笔的劳拉向奥迪内松抱怨。与此同时早已饿得不省人事的格宁拽了拽奥迪内松的衣袖,示意自己因为几个小时前在深山老林里的长途跋涉耗光了自己的所有体力与心气,甚至是为数不多的精神力量,现在需要做的不是文字不是阅读更不是参军,而是食物,大把大把的食物,没有一个饱饱的肚子就算拥有炸毁地球的超能力也是竹篮打水。
三个人当中的唯一一个清醒者,带着刚刚偷来的几个硬币和一些能记录文字的玩意儿。奥迪内松领着剩下两个意志不那么清醒的人,站在一家售卖米粥和面包的店门口,痴痴地凝望着那个标好的价格牌,好像店家售卖的东西不是什么米粥和黑面包,而正是门口这三个年少无知的十岁少年。无人知晓他们究竟如何抵达这个被群山和江河团团围住的小镇,没人知道为什么他们个个看起来灰头土脸穷困潦倒,像是十九世纪从一家白人贵族家庭里跑出来的黑人奴隶。
——一条不和谐的休止符被划下——
这里是大陆。而我们是这块陆地上最不起眼的三个底层人物。我们刚被一些有识之士从封建时代当中解脱,转眼间胜利的果实又被一些不怀好意的混蛋夺去。与此同时欧洲的土地上爆发了一场毁天灭地的大战,那些金发碧眼的洋人们各自带着自己最为骄傲的大炮和武器开到邻居家的门口,英国人和德国人在很多地方都打成了血海深仇。另外,最为值得注意的是,我们的当局者,管理我们的人,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只具备一把手|枪的智商——因为他们的软弱无能,更因为我们虽然雄踞辽阔的土地,却找不到哪怕五十个敢于和侵略者拼命的勇士——我们与帝国的爪牙签下了一系列文字狱,用如意算盘换来短暂的钱包鼓鼓,将一座无关紧要无关痛痒的小岛送给了异族人。殊不知那座岛上也住着我们的同胞,过着和我们几乎一样的日子。
——那么,我们继续——
奥迪内松带着饥饿的肚子站在军营外,茫然无措。
格宁带着饱饱的肚子,站在餐馆后厨的洗碗槽前,有些疑惑。
劳拉站在村口牲棚里的一头牛的面前,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与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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