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早刘夫人中毒前，唯一接触过的外人就是母亲您。”邬絮紧紧盯着她，“您给她送了一碟点心，说是替我赔罪。而鬼笼草汁液沾到皮肤会发痒，人都会不自觉地抓挠……”
“你胡说！”程玉尖声打断，声音却带着明显的慌乱。
邬絮却不理会，继续道：“更重要的是，鬼笼花附近必然生长着一种特殊的苔藓，它的孢子会附着在接触过鬼笼的人身上，数月不落。”
她转向宋常玦，一字一句道：“殿下只需派人查验母亲今早穿的鞋履，看鞋底是否沾有那种苔藓的孢子，便可真相大白！”
地牢里死一般的寂静。
程玉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整个人摇摇欲坠。
邬盛呈不敢置信地看着继妻，又看看被铁链锁着的女儿，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地牢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程玉那张风韵犹存的脸，在火把跳动光影下，血色褪尽，惨白如纸。
她下意识地将右手完全藏进宽大的袖袍中，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方才那悲天悯人的姿态荡然无存，只剩下被戳穿伪装的惊惶。
“你……你血口喷人！”她的声音尖利，却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目光躲闪着，不敢与任何人对视，“什么鬼笼花，什么苔藓孢子！我……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邬盛呈脸上的震惊慢慢转化为一种复杂的阴沉。
他看看摇摇欲坠的程玉，又猛地转头，目光如冰冷的刀子剐向依旧被铁链锁着的邬絮。
那眼神里，没有沉冤得雪的欣慰，没有对女儿机智的赞赏，只有被冒犯的权威和深深的恼怒。
“絮儿！”邬盛呈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休得胡言乱语！你母亲怎会做这等事？定是那起子刁奴暗中搞鬼，或是你……你惊吓过度，失了心智！”
“失了心智？”邬絮觉得有些好笑，喉咙的干痛让她咳嗽起来，但眼神却锐利如初，“父亲，嗜毒蝇的习性，鬼笼花的毒性，伴生苔藓的特性，这些难道是失了心智能编造出来的吗？证据确凿，殿下在此，只需一验便知！”
她再次将目光投向宋常玦，此刻，这位冷面皇子是她唯一的希望。
宋常玦深邃的目光在邬家三人身上缓缓流转，将程玉的惊慌，邬盛呈的色厉内荏，以及邬絮那不屈中带着一丝恳求的眼神尽收眼底。
他俊美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底深处那抹兴味却浓了几分。
这出家族内斗，比想象中更有趣。
“验。”他薄唇轻启，只吐出一个字，清晰而冰冷。
他身后的侍卫立刻上前，目标明确，程玉脚上那双绣工精美的软底锦鞋。
“不！你们不能！”程玉尖叫着后退，却被两名侍卫面无表情地拦住。
邬盛呈下意识地想开口阻拦，但在触及宋常玦那淡漠却极具威压的眼神时，话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挣扎是徒劳的。鞋子被脱下，呈到随行的老仵作面前。仵作取出一套小巧的工具，仔细刮取鞋底缝隙的泥土。
地牢里只剩下程玉压抑的啜泣和火把燃烧的噼啪声。
所有人都屏息等待着结果，时间仿佛被拉长。
半晌，老仵作直起身，将工具上细微泛着奇异蓝绿色荧光的颗粒展示给宋常玦看，声音带着确认：“殿下，确系西苑湿地特有的藓孢子，与鬼笼花伴生，此物做不得假。”
这结论如同晴天霹雳，彻底击垮了程玉。她双腿一软，瘫倒在地，再也说不出任何辩驳之词，只是绝望地看着邬盛呈。
邬盛呈的脸色瞬间铁青，胸口剧烈起伏。他死死盯着程玉，眼神里是震惊、是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权衡。
成了！ 邬絮心中一块巨石落地，几乎要虚脱。科学和证据，终究为她搏得了一线生机。
然而，下一秒，邬盛呈的话却将她刚燃起的希望之火，狠狠踩灭。
只见邬盛呈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他转向宋常玦，竟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声音沉痛而恳切：“殿下！是下官治家不严，出了此等丑事！程氏……程氏她一时糊涂，犯下大错，下官……下官难辞其咎！”
他顿了顿，话锋猛地一转，“定是那刘氏平日苛刻，引得下人怀恨在心！”
邬盛呈猛地抬头，眼神凶狠地看向旁边跪着一个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的粗使丫鬟：“定是这贱婢！定是她将刘氏杀害了，如何嫁祸我女，如今又嫁祸给程氏！”
那丫鬟吓得魂飞魄散，连连磕头：“老爷饶命！老爷饶命！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啊！”
邬絮呆住了，彻骨的寒意顺着脊椎瞬间爬满了全身。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证据指向如此明确，真凶就在眼前，她的父亲，为了保全家族的颜面，为了保全他这个颇有手段的继室，竟然要硬生生将罪名推给一个已死的妾室和一个无辜的丫鬟？！
“父亲！”邬絮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和失望而颤抖，“证据指向的是程夫人，刘夫人是受害者，这个丫鬟更是无辜！您怎能……”
“你闭嘴！”邬盛呈猛地扭头对她厉喝，眼神凶厉得如同要噬人，“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若非你平日骄纵，惹是生非，岂会生出这许多事端！如今还要攀诬母亲，你……你简直大逆不道！”
攀诬？大逆不道？
邬絮张了张嘴，想再次争辩。可当她触及到父亲那深不见底的眸光时，到嘴的话被她死死憋了回去。
她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父亲，心一点点沉入冰窖。原来，在家族利益和所谓体面面前，真相和女儿的性命，都可以如此轻易地被牺牲。
邬絮将最后的目光投向宋常玦。此刻，能扭转这一切的，只有这位手握权柄的皇子。
宋常玦静静地看着这场闹剧，从邬盛呈颠倒黑白的狡辩，到邬絮那从希望到绝望的眼神变化。
他绿色的衣袍在晦暗火光下如同凝固的暗夜，无人能窥见他心中所思。
半晌，在邬盛呈紧张的注视和程玉绝望的期待中，他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决定生死的重量：“邬大人。”
邬盛呈浑身一凛：“下官在。”
“既然你认定是恶奴作祟，”宋常玦的目光扫过程玉，最后落在那磕头不止的丫鬟身上，语气听不出喜怒，“那便依你所言。”
邬絮猛地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宋常玦。他……他明明知道真相！他为什么要认可这荒谬的结论？！
储君之位的候选人就是如此？那将来必定是个昏君！
“殿下英明！”邬盛呈如蒙大赦，重重叩首，背后已被冷汗浸湿。
“但是，”宋常玦的话锋如冰冷的刀锋，轻轻一转，“程氏治家不严，纵容恶奴，险些酿成大错，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即日起，禁足佛堂，无诏不得出，府中中馈之权，交由……他人暂代。”他没有指明交给谁，但这已是对程玉极大的惩罚。
程玉瘫软在地，面如死灰，却也知道这已是最好的结果。
“至于这个丫鬟，”宋常玦看向那瑟瑟发抖的身影，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助纣为虐，拖出去，杖毙。”
轻飘飘的两个字，决定了一条鲜活生命的终结。
“不！”丫鬟凄厉的惨叫在地牢中回荡，却被侍卫毫不留情地拖了下去。
邬絮看着这一幕，浑身冰冷，牙齿都在打颤。
这就是权力的游戏吗？如此冰冷，如此残酷，用一个无辜者的性命，来掩盖一个更大的罪恶，维持表面那可笑的体面。
宋常玦的目光终于再次落回邬絮身上，她依旧被铁链锁着，脸色苍白，眼神里充满了愤怒和失望还有一种近乎破碎的倔强。
“邬氏女，”他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你虽言语冲撞，但……确有几分急智。”
他微微抬手，对旁边的狱卒示意：“开锁。”
咔嚓几声，沉重的铁镣从邬絮手腕脚踝脱落，留下深紫色的淤痕和磨破的血口。
骤然失去束缚，她腿一软，几乎站立不住，只能用手撑住冰冷潮湿的墙壁，勉强支撑身体。
自由了……以一种屈辱的，牺牲了真相和他人性命为代价的方式。
邬盛呈连忙上前，对宋常玦躬身：“多谢殿下明察！小女无知，冲撞殿下，下官这就将她带回去严加管教！”
宋常玦微微颔首，目光在邬絮低垂的头顶停留一瞬，终是未再多言。
回到邬府，邬盛呈终于爆发。
祠堂内，灯火幽暗。
“跪下！”邬盛呈怒喝。
这是邬絮及笄以来，邬盛呈第一次对她进行所谓的管教。
邬絮沉默地跪下，背脊却挺的笔直。
“今日你真是出息了！在殿下面前也敢妄言！攀诬母亲！我邬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邬盛呈抓起家法藤条，种种抽在邬絮的背上。
火辣辣的疼痛瞬间蔓延开，邬絮闷哼一声，紧紧咬了下唇，她没有辩解，只颤颤巍巍开口：“父亲，女儿知错。”
可邬盛呈跟没听到一样，一鞭鞭抽下去。
邬絮明白了，邬盛呈需要的不是真相，而是需要一个发泄怒火的对象，来维持他的威严。
这番管教持续了许久，直到邬盛呈气喘吁吁，厉声道：“从今日起，你给我待在院中好好反省！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出门半步！”
说完，他拂袖而去，命人锁上了院门。
夜深人静。
邬絮趴在冰冷的床塌上，背上的伤痕灼痛难忍。
丫鬟小心的为她上药，低声啜泣：“小姐，若是夫人还活着，您定不会受这委屈……”
邬絮摇摇头，眼神越发亮。
她明白，若留在邬府，她要么被程玉折磨的更加惨，要么被邬盛呈当作维护体面随时可以牺牲的棋子。
邬絮接着原主的记忆，仔细回想着府中布局，护卫巡逻的间隙，儿时为了悄悄出府曾无数次翻的矮墙。
离开邬府的计划在她脑中逐渐清晰。
接下来的几日，邬絮表现的非常安分。她按时喝药，安静养伤，不管下人送的饭菜如何难吃，她也强咽下去。
看守她的婆子见她如此安分，也松懈下来。
五日后，夜黑风高，云层遮蔽了月光。
邬絮换上一身深青色的粗布衣裳，头发用最普通的木簪绾起，身上再无半点贵家大小姐的痕迹。
她推开后窗，冰冷的夜风灌入，却让她更加清醒。她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生活了短短数日却仿佛耗尽了她所有期冀的房间。
然后，她利落地翻出窗外，身影轻巧地落在院中。
邬絮借着夜色的掩护，悄无声息地穿过熟悉的庭院，来到那段早已看好的，位于府邸最偏僻角落的矮墙下。
她没有丝毫犹豫，借助墙边的老树，利落地攀上墙头，然后纵身跃下。小心翼翼地翻过了那道象征着束缚和命运的围墙。
邬絮站稳身子，回头望了一眼那高门大院在夜色中模糊的轮廓。那里有她这具身体的根，却从不是她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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