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五十银?都够带着爹娘一块儿买过来了。”桃戎熙鼻子里笑了一声,靠近一步,取过来酒壶在耳边儿逛了逛,“我看这马,戾气挺重,阁下是怎么牵来的?”
红衣耸耸肩,略略呻吟道:“良驹认主,戾而不凶,道边儿买丸子时记得分它半颗,它就乖乖地跟你走了,再顺顺鬃毛,那就撵不走了。”
“说白了不就是拐过来的?”桃戎熙粗厚的手掌拍在马脊梁上,震得鞍鞯哗啦作响。他忽然笑了两下:“这马本来就是老子的!你不就是在这儿蹲我?好端端的一个斯文人,怎么干起绑架的勾当了?”怀里摸索半天,取出来一枚铜板,“既然半颗肉丸子能值二百五十银,我出双倍,这买卖如何?”
红衣揉了揉下巴,轻笑一声:“那就还差上一味。”
“是了,”桃戎熙也笑道,“你还差了我半壶烧酒。”他念是这人要同他讨价还价,便不如快人一嘴,先讨他一件儿。
不过他始终没指望这马贩子真的会这样折给他,对方也完全可以说二百五十银是赎马钱,酒水、马鞍、褡裢都要另算,不料此人不争不抢地道:“也对。那就用你的半壶酒来抵我要说的东西吧。”
桃戎熙听到这句甚感微妙地挑了半边眉,虽本来应该分文不少的事儿,但眼下如此行事,自己白捡了便宜一样,仿佛不问一嘴他要说的东西是什么很不地道,刚要出声询问,话到嘴边儿又收了回去——算了,能少问一句,冥冥之中没准就少沾桩麻烦,见好就收,见好就收。
“成了!这铜板就当你送马的辛苦费了!像阁下这么‘厚道’的人,迟早发横财!咱们山水有相逢——!”桃戎熙乘马慢悠悠离去。
走了一段路,才听身后那人回道:“借你吉言!”
桃戎熙甚觉莫名,心里直犯嘀咕。然而还没走出二十丈,他就自在不出来了——他这不是中元厉鬼挡道,他这是厉鬼缠身了。这二十丈距里,他回了五次头,那红衣鬼影儿似的,总缀在他身后五丈以里。他终于按捺不住,猛地勒住马,回头喝道:“阁下还要跟到哪儿?钱都让你剥削光了,你还要纠缠?”
那红衣走到骏马身边站住,仰他道:“没有纠缠,山水有相逢罢了。这条路前面就是楚家庄吧?我也去那儿。”
这会儿桃戎熙高坐马背,低头将人瞧得真切。——惨淡的月光抹亮了那人的身躯,一柄檀香扇并一把雪银锐雕长剑佩在腰间,衬得那身雨雾似的红衣鲜艳凄美。
桃戎熙心里咯噔一声:“马贩子哪里会佩这样的宝剑?虽然半夜三更绑票背个兵刃防身也不奇怪,可这把剑柄精雕细刻,绝非廉价俗物,既不是俗物,想必处境该不至于落魄至此吧?”
“你……”桃戎熙扯出来个笑,“那也不错,是某家错怪阁下了,你上来,我载你一程?”
红衣闻言,只抬眼望了望前方牌楼的阴影,径自迈步:“不必了,前头五十步就到了,还走得惯。”
桃戎熙也不再多客套,一夹马腹,继续行进。红衣则不紧不慢跟在一侧,一时无话。不多时,马蹄声越过楚家庄的牌坊,进了村庄。
眼下看来这不过是一个稻浪翻滚,风光迤逦的小村庄,彼时更深露重,又添几分静谧。
虽说桃戎熙循那头骨文来到此处,可那头盖骨上并没有写着楚宛清家在何处,便是有,他也未必看得出来,横竖小村落没多大,逛一逛总会有的。而他身边这位何尝不是如此?马走到哪儿,他就跟着到哪儿,桃戎熙也看明白了,这人哪里是单纯到访楚家庄那么简单?那真是闲出屁来了。
他适才就想起了林间忽然刮过的烈火,以及那抹轻飘飘的红雾,若他没醉酒瞧了个花眼,很可能正是此人手笔。可若真是他所为,那这事儿就又怪了。先是他为何要三更半夜去墓地?再是为何要牵来能嗤于山岗下守株待兔?桃戎熙咂摸半晌,干脆直接问他:“阁下方才去过白杨林?”
红衣男子步履从容,说得也从容不迫:“那里是乱葬岗吧,我怕啊。我又不是碾场的石磙子,哪里土松了就要到哪里压一压?”
江湖人说话三分真,七分假,他问归问,信不信另说。不过桃戎熙觉得这人虽会说硌嘴话,但有一种很实在的感觉,不像扯谎,这事便也暂就掀篇了。
“那你怎知我是诈死?”——既然此人识得能嗤是他的马,必定目睹了相闲河那出溺亡的好戏,专程夤夜在此守候,分明是看穿了他的把戏。
“再说了,这马本来要送到军马司吃官粮的,你怎截胡的?”
红衣活动了下手腕,不紧不慢道:“我蹲这儿就是想看你死没死,反正马我牵来了,怎么着我也不亏。但我瞧阁下仪表堂堂的,谁承想阁下就打发我一个铜板儿?还是亏了,早知直接牵到街上卖了。啊,问我怎么截胡的,那是我的看家本事,不足跟阁下道哉。”
桃戎熙摁着能嗤的头,能嗤在他掌下抖了抖鬃毛:“能嗤平日最不服人,倒跟道友投缘。”
红衣听得“能嗤”二字,眉梢一挑,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匹乌发悍马:“是因为很能吃?”
桃戎熙低笑,手指梳理着马鬃:“倒也不差。”
能嗤竟似通晓人言,当即喷了个响鼻,桃戎熙就笑:“没白叫吧?”
红衣唇角流露出一丝浅笑:“阁下喜欢就好。”
“怎的?”桃戎熙眯了眯眼,“你瞧不起这名儿?”
“不是——”
话音未落,一阵“嗗嗗”的闷响传来,宛若酌酒。
两人身形皆是一顿。
红衣面朝一户大门站定。
“从这儿。”
桃戎熙凝视着这家门户。说实话,看到这户人家的大门时,一种诡异便油然而生。
巷弄里家家户户门楣上都悬着木匾,虽天黑看不清字迹,想来不外乎“家和万事兴”、“鸿福照千秋”、“萬事如意”这类吉利话。檐下两盏灯笼随风晃荡,偏生这家的灯笼纸破得厉害,夜风穿过窟窿眼儿,吹得灯笼“噗哒噗哒”直打摆子。
巷子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却能觉出对方的目光正和自己撞在一处。
“渴得紧,”桃戎熙压着嗓子打趣道,“这水老子也想讨一碗。”
红衣人突然纵身一跃,轻飘飘落在旁边草垛上。他扒着墙头屏息凝神,片刻后猫着腰滑下来,低声道:“……喝不得。”
这声“喝不得”,道得桃戎熙呼吸都放轻了三分。
这穷乡僻壤的土墙不过一人高,为了防贼墙头密密麻麻铺满荆棘。二人翻身下马,本要破门,却发现门闩早断了,大门虚掩着,风吹得嘎吱乱颤。
二人一前一后跨进了小院。只见院中地面是高低不平的石砖铺嵌的,东院西院并排于坡台之上,东坡台下面则有三落窖缸,而那股嗗嗗的声响便来自于其中一落,腥味冲天,臭味冲天。
桃戎熙忌惮这股恶臭,原地屏住呼吸,拧着眉头朝水缸方向喝问:“里头是人是鬼?”——指望着那东西自己爬出来现形。
话音落下,缸里动静果然停了片刻,那滋溜滋溜的动静更加肆无忌惮,仿佛正餍足舔舌,甚至还吧唧嘴。
“莫不是野猫?”桃戎熙转念换了调门,“喵——”
等了半晌,缸里“野猫”纹丝不动,倒惹得红衣人斜睨他一眼。旋即那人铮铮两声,夜色里剑光一亮,他握剑向窖缸探去。
桃戎熙刚凑近两步,似是感受到了二人的靠近,那窖缸中的动静戛然而止,颇有蓄势待发之感。
红衣剑尖一挑,决然挑落缸盖,霎时间臭味扑面,呛得二人倒退几步,眼鼻酸涩呼吸不能。红衣扭头掩面咳弯了腰,桃戎熙则强忍恶心探了上去。二人被臭得一句话也不愿说。
窖缸里更是漆黑,月不可及的黑,只映着一片泛着油光的水面,桃戎熙什么也看不清。紧接着“嗤”的一声,背后亮起了一片光——原来是红衣不知从哪捡来根柴棍点燃了。
火光往缸里一照,二人刚瞥见个影又立刻退开。桃戎熙忍着胃里酸意,哑着嗓子道:“这他娘……有点儿邪门了吧!“
那窖缸中堆得都是酸臭的死耗子,肠挂肚皮,头破血流,黏作一团,黑血混着腐水咕嘟冒泡。
“方才……莫不是这些东西在啃同类?”
那人掩着口鼻摇头。
“剩下这两个缸里又是什么?”桃戎熙说着伸手要掀开缸盖,红衣掣肘制止道:“别用手,我来。”话落挑去了第二面缸盖,这里的腐臭已经不能算什么了,空气已经臭到了极点。
桃戎熙借着火光向里扒头,冷不防一张娇嫩小脸儿浮出水面,正泡在血水里上下漂浮不定。
他心中猛然一沉,却不是因为害怕——
“不太对吧……”
他回想起头骨文所言,那叫“初三”的男童岂不正是被泡在了窖缸当中?不出意外,这里面躺的就该是初三。但怪的是,若初三溺毙缸中,这张人面早该被泡得眼爆唇翻面目已非了,而这缸中面孔非但娇嫩白胖,说是新生出的骨肉也犹可信。
红衣男子不声不气,直挑了最后一面缸盖,两人定睛一看,皆怔住了——这竟是一落空缸,连滴水星子都没有。这真真更是令人匪夷所思了——这是一落空缸,那那嗗嗗之声又是从何处发出来的?
耗子?还是童尸?
“邪门了,”桃戎熙有些难拿,他转向那具童尸,强忍着恶臭细看,“这娃娃死得蹊跷,看着不是溺死的,也不像死了。但是这尸臭味儿,起码泡了有三天。”
红衣略略沉吟道:“说不定这缸里还沉着更早的死人。”
“有是有这个可能,”桃戎熙用马鞭比划着缸口,“但够呛啊,这么大地儿折起来都未必塞得下。”
桃戎熙啧了一声,把马鞭插入腰间,翻下背后背的大弓来:“退开。”话落窖缸应声而破,血浪裹着碎瓦四溅,血水填满了砖缝,瓦片声惊动了夜犬,一时狗吠喧闹,酸臭弥天。
几户人家的油灯亮起,有人披衣探头。好在夜色深沉,见自个院中又无甚异样,很快又虚着困眼回去。待四下重归寂静,二人脚下已是一片血沼。红衣人靴尖轻点,溅落三两点血珠:“好个退开。”
桃戎熙凝望血泊中的一具尸体,尸体少了条手臂,相貌又怪极。
方才说尸体溺亡,该是被水泡得鼻青脸肿,不错,这身体确实肿的像个球,但脖子上长了一张稚嫩如常的脸。
桃戎熙正自惊疑,怎料那小儿的尸体被火光一照,忽活了似的,“桀桀嘁嘁喳喳哇哇!”地又哭又笑起来。待他转过弯来,才发现,那小儿只在哭,那凄厉的笑声并非出自于他,而是从西厢飘出,是个女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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