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应昭梦见了少年时候的事。
那时候他还生活在城中著名的贫民窟里，十六岁的时候父母去世，不尴不尬的年纪，进社会太早被领养又太迟。
每个月领一些政府的补助，每天除了上学就是下课后打零工，想尽办法填饱肚子，忙得甚至没时间思考自己的处境有多困难。
和周朝晖认识是在学校，周朝晖初来乍到，长得好看却咋咋呼呼不知道跟女孩子避嫌。因为被学校的女生们追捧而被盯上，被几个刺头男堵在学校天台的角落。
周朝晖看着瘦小打起架来倒是很拼，不过以一敌多还是落了下风，就在他快被人重击的时候，俞应昭作为学校里有点身份的存在，出手阻止了那帮人。
俞应昭觉得周朝晖这家伙有点傻单纯，聊下来发现两个人住的不远，家里也都是乌七八糟一团乱，从此意气相投成了守望相助好兄弟。
他们的少年时光，是杂乱的街区的缝隙里漏出来的昏黄日光，是哄乱嘈杂的校园，是日复一日因为饥饿引发的困顿感。
所以当他第一次看到纤尘不染的周望舒的时候，以为看到了仙女。
那时候朝晖的父母已经分开十年了，两边几乎没再见面，离婚的时候朝晖还小，只是大概知道妈妈离婚后带着姐姐嫁给了某个有钱人。
某一天周望舒突然出现，她穿着漂亮的连衣裙，提着精致的箱子出现在校门口，和周围环境格格不入。
她说不想再和妈妈继父一起生活，只能来投奔爸爸和朝晖。周叔叔的酒仿佛被惊醒，自惭形秽，而朝晖则是一脸倔强又无措。
父母离婚的时候朝晖还小，却还记得姐姐的照顾和温柔，姐弟俩终于一起抱头痛哭。
女孩搬进了周家拥挤的小屋子里，也从私立女校转到了附近的中学，一边准备大学考试，一边照顾家里的生活。
周叔叔开始戒酒，出门找工作，朝晖开始努力学习，每天带着自己回家蹭饭，那是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每个人都有目标有希望。周家也成了自己某种意义上真正的家。
记忆里她总是温柔地笑着，虽然有时候觉得看不清她心里在想着什么，也只觉得她背后的迷雾也温暖。
“阿昭，今天有你爱吃的菜…”
“阿昭，这是给你买的衣服，你和朝晖一人一件。”
“阿昭…”
她性格很静，学习很好，有些沉默寡言，笑起来又很温柔，有她的存在，那间破旧的小屋也变得温馨令人留恋。
俞应昭能打，因为常常帮助同学而在学校里颇有人望，但是在老师眼里也是一个惹祸精，和这所学校里的大部分学生一样，没有人对他有任何期望。
所以他总是记得在某个下午，赖在周家跟周望舒一起学习，她笑着问:“阿昭，你的梦想是什么？”
俞应昭的梦想？
十年前是考上警察学校，不做老师嘴里经常打架的烂仔，堂堂正正做人。
六年前是和周望舒在一起。
此去经年，他成了生活在阴暗处的卧底，周望舒成了李夫人，从前的梦想一个都没实现，只有回忆扰人。
睁开眼，他在老城区周家的老房子里。躺在屋内唯一一座沙发上，周围黑洞洞的，窗外灯红酒绿，只有霓虹灯的光线还残留些微暖意。
他空洞地从沙发上坐起来，一时分不清今夕何夕。
上次失态之后，他已经几天不敢踏进怡园一步了。
她居于禁忌之中，不可触碰，总是如此。
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来。
“老大，怡园的那个女管家，在和李夫人对峙，拿出刀来了，情况好像有点不对。”小弟的声音有些惊慌。
俞应昭站起来，只沉声说:“我马上到。”
“这老太婆很凶，我们三五个人近不得身，现下倒是没有动手，只是她让我们叫你来。”
“控制住她，我马上来。”
俞应昭边说边往外走，黑色的轿车红色尾灯一闪，径直奔向怡园。
还是上次插花的水榭，周望舒静静地坐着还是一身黑色丧服，感觉有人进门才微微抬眼看向门的方向。两人眼神一触即散，俞应昭把注意力移向她对面的女管家。
满头银发，背脊挺直，整个人寒光凛凛，桌面上放着一把窄刃小刀。
这把刀细长锋利，刀背上还有一道血槽，看起来就身经百战来历不凡。俞应昭眼底一紧，面上不显分毫。
“俞先生来了。”女管家约摸60多岁，脸上因为瘦削显得有些苦相，身上穿着雪白的衬衫和黑裤，严肃冷峻。
“您是怡园的管家，也是帮派的老人了，如果要钱的话都好谈，没必要这么动刀动枪。”俞应昭慢慢走近，故作轻松地说。
“俞先生是看轻了我了。”她干笑了一声，声音嘶哑。
“说吧，这是在做什么？”
“小李先生不是病死的，是中毒而死，凶手就是她。我辅佐李先生40年，如今李家没人了，我想要给他们主持公道，也不知道该告诉谁一声，只能请您来了。”她语气笃定，义愤填膺。
俞应昭找忠叔打听过，这位铁姐40年前一把匕首跟帮派创始人李崇义一起打江山，在帮派里是元老级人物。只不过头脑简单性格耿直，处理不了地盘生意，只是留在怡园挂名做了女管家。
只可惜李家的男人已经死绝了，从前的手下们都已经调转山头，只有她还一身孤忠，跟李家唯一的遗孀同室操戈。
她把小刀推到周望舒面前，“我们俩相伴多年，我不想动手，不如你自己了结，一命抵一命，我自然帮你料理好身后事。”
“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俞应昭皱起眉头，起身一手按在小刀上，脸上是多年街头生活熏染上的江湖气，气势凌人。
周望舒一声轻叹，安抚似的拍了拍俞应昭的手臂。
周望舒对对面的女人说道:“铁姐，我以为你对我是了解的，怎么就认定凶手就是我？”
铁姐斩钉截铁地说:“从威少爷并非突发心梗，而是中毒而死，您居然没有察觉，紧接着就发丧。再者我在你房间里找到了毒药，我去问了人，正是会引起心脏骤停的药，我问过蒋一川，不久前您确实找他拿过药。
而且，李家的家业，从威死了，您就是李家所有财产的继承人。有动机有凶器，不是你还能有谁？”
她语速很快，越说越愤怒，直至怒目圆睁，如传言所说是个性情中人。
“您是跟着父亲一路打天下出来的，对李家的忠心有目共睹，自然是最为从威着想的。此时此地除了我，还有谁会从从威的死里面获得那么多的利益？如果我在您这个位置，也要忍不住怀疑就是我做的了。不过，铁姐，你还是先看看这个吧。”周望舒拿出一份文件摆在桌上。
细看内容，是一份股权转让协议，将自己名下的股份转让给李从威，并注明未来即使离婚也不会重新分割。协议日期是李从威死的那天，协议上还有两个人的签名。
铁姐将信将疑拿起文件仔细查看，签名处李从威的笔迹潦草随意，确实是本人无疑。
“这次他回来你也知道是做什么的，他已经和这次带回来的男朋友海外注册了，要回来办离婚手续，财产要分分清楚。”
男朋友？俞应昭一惊，看向周望舒，她还是那么平静。
“不是…你为什么要…即使是阿威闹着要离婚，你也应该守住这些股份，不能由着他这么胡作非为嘛…”
说到李从威和男朋友在海外注册，铁姐有些慌了阵脚，“阿威太任性了，明明李先生在离世之前帮他安排了那么多，还是改不了胡闹…这事是李家对你不住…”铁姐看了一眼俞应昭，梗着脖子嘴里说得含糊。
街头打出来的女人，一生不结婚不生子，只对老大李崇义忠心耿耿，提起李从威却像个爱操心的母亲。
“我身份尴尬，原先股份的事是父亲一手安排，如果你知道我要全转给从威，想必也不会同意，所以签署之前没敢告诉你，不过当天签完刘律师已经将文件备份过了，如果还有怀疑，可以找他确认。”
周望舒的语调不急不缓，铁姐也答道:“合同的事我看过了，你敢这么说我自然信你。那毒药？”
周望舒垂眼，“这就是我最伤心的地方了。您是看着我长大的，对我的信任却比不上一个蒋一川，您难道忘了他的绰号叫什么了？”
“双尾蝎。”俞应昭在旁低声默念。
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取错的绰号，这个人医科出身，从前是医院里最年轻的一把刀，因为在职的不法行为被吊销执照。被前任老大李崇义招募进来，负责帮他处理一些不方便去医院处理的问题。性格阴狠狡诈，靠一身手艺才站稳脚跟。
“而且如果是我蓄意杀人，怎么会蠢到不把药处理掉，而是明知你统管怡园的事项还把药瓶扔在房间里，被你发现？”
铁姐细想来，觉得此事确实有疑点，“可是…可是…”
周望舒看她迟疑，心知刚才她的那些话，一定是其他人旁敲侧击，不过是利用铁姐的愚忠和冲动。
“铁姐你有没有想过，和从威一起回来的男朋友后来到哪里去了？”
那个叫Gary的男人，几乎是人死以后第二天就不知所踪了。
说到这里铁姐脸色尴尬，低声说道:“你知道，李先生生前是最爱惜名誉的，他绝不能容许从威这样败坏自己的名声，所以那天我就给了笔钱让那位Gary先生尽早离开，不要留在怡园。”
“那天他们两个住一间房，能接触到从威的人也是他，我想他的嫌疑应该比我大的多。”周望舒说。
“可是从威死了他什么都分不到，杀从威对他有什么好处？”
“那就等我们找到他再问吧。俞先生，您怎么看？”庭院里安静极了，周望舒看向他，好像他是此刻世界上唯一值得信任的人。
“无论是集团还是帮派，都是李先生打下的基业，他的独子被害身亡，协助调查我自然义不容辞。”
周望舒站起来对他俯身鞠躬，“您愿意帮忙，这是救了我的命。”等她抬起身，素白的脸上已经是泪水涟涟，仿佛多一秒就要被这场变故压垮了。
“言重了…”俞应昭看着她的脸，突然觉得陌生。想扶一下又像被绑住了一样，不敢伸手。
铁姐心中此时已经有了不少愧疚，忙扶住她，“望舒小姐，是我太蠢受了小人的挑拨，太冲动差点害了你。”
周望舒也扶住她的手臂安慰道:“铁姐你对李家的忠心，我是最清楚的，从威被害你自然是关心则乱。我只是没想到你我相处十多年，您还是不信我，您的这把刀也有对准我的一天。”
铁姐忙收起小刀，说道:“你不明白我的苦衷，崇义大哥临走前最担心的就是他唯一的儿子，虽说不成器也毕竟是他唯一的血脉。他逼着你们俩结婚，就是为了你能约束着些从威，帮忙看顾他，看顾李家的生意。”
提起李家父子，刚刚那个冷峻的妇人便不见了，她接着说道:“但是他也说了，这么大的利益，弄不好就是催命符，让我好好看着你，会不会做出对从威不利的事情…直到你拿出文件，我才知道你早已把钱财置之度外，倒是我小人之心。”
铁姐说着说着，刚硬的脸上也流露出一丝脆弱来。“我无夫无子，打打杀杀半辈子，都是为了李家为了帮派，崇义大哥死了，如今从威也被人害死了，你说我怎么甘心。”
周望舒脸上泪迹未干，听她说得动情，走上前抱住她枯瘦的身体，“和您在怡园相伴这么久，我早就把您当成我的亲人了。我们一起想办法，一定能把真凶找出来，为从威报仇。”
铁姐感动至深，两人相拥而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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