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
记忆中的脸和现实重叠，扈守栋一阵风似的来到刘晓面前，定睛看到他怀里的游魂，面露愠色。
“你手上抱着这玩意做什么？”
“刚拐的，准备送去放映厅。”
刘晓若无其事，扈守栋的眉头却越锁越紧，乍然暴起，两指迅疾地从背心口袋夹出道符，二话不说就往男孩的脑门拍去。
刘晓反应也快，往后跳开，灵敏地躲过这一击。
“你特意来砸场子？”
“怎么可——能。”
扈守栋想要争辩，却发现自他手捏符纸，候场的鬼魂就四下惊逃，此刻俱作了鸟兽散……
他立马改口：“我不是故意的。这只游魂执念很深，弄不好会变异。我想加张符帮你先定住。”
刘晓微微眯起眼睛，仔细端详过男孩本就僵硬麻木的鬼脸后，似笑非笑地谢绝对方。
“你驱鬼，我渡魂，术业有专攻，不必麻烦了。”
扈守栋撇嘴，没有纠缠，干脆换了个话题。
“刚才想什么呢？叫你都没反应。”
“想你。”
鉴于那场不大愉快的相亲经历，刘晓对扈守栋的原则是尽量意简言赅。但这两个字一说出口，他就直觉不对。
扈守栋先是愣了下神，随后咧开嘴，赧然的笑容让刘晓暗自心惊。
“我这不是来了吗？”
扈守栋摸着后脑勺，理所当然地误会了。
糟糕！过犹不及。
刘晓右眼皮蓦地直跳，赶紧补救。
“想你为什么在我说清楚咱们不合适之后还要找过来？”
刘晓的语速飞快，扈守栋花了几秒钟才消化话里的反转，不明就里的反问：“哪里不合适？我觉得挺合适。”
“我不是说过嘛。”
刘晓轻叹，肯定是自己之前的态度有问题，太婉转。他决定直截了当地再讲一遍。
“一，你年纪小。二，你可能在山里呆太久，看起来人情世故、情趣浪漫统统都没有。三，基于以上两点，你就不是我的菜。”
扈守栋侧耳倾听，从歪头费解到扬眉释然。
“咳！这都不叫事。人情世故又不能用来谈恋爱，情趣浪漫我不缺。我有个计划，等我们好上了，可以一块儿云游四海，合力驱鬼。想象一下那个画面，我俩背靠背，我挥符、你撒纸，多带劲。”
“……呵。你慢慢想象吧，但求先换个对象。”
刘晓嘴角绷直，天生的笑痕了无踪迹。
他丢下这句话，径直往检票口走。
“咦？这是谁家公子跟着小少爷，甚是英伟呢。”
“呦~莫不是相好的？”
“嚯！肯定是相好。”
“哎呀呀呀。看得奴家好生害羞。”
售票处和小卖部的柜台后，几个百年前就存在于此的地缚灵纷纷探出身子起哄，他们既便掩去了恐怖的死状，看起来仍是个个青白浮肿。
刘晓可以无视他们，架不住浑然不知已暴雷的扈守栋还是执意跟随，毫无去意。
“要不这样，你先。”
刘晓停下脚步，比出“请”的手势。
“可老爷子交待我无论如何今晚都得跟着你。”
“老爷子？你的意思是他特意让你陪我上班？”
“嗯呐。”
刘晓满脸狐疑，扈守栋神色坦荡。前者手掌一翻，改为示意后者“稍等”。
他继而单手操作手机，想接通正在国外探亲的祖父的视频连线。
邀请被拒，紧接着就传来文字信息。
晓啊，你已长大成人，能担事了，祖父一直甚感欣慰。记得遇事莫慌，相信自己、相信守栋，不用非得等我回来再弄。加油、加油。”
“什么情况？”
这信息没头没脑，刘晓收起手机，既困惑又疑虑。
“紧急情况！”
陡然间，惊叫声在影院大厅的上空盘旋，而急吼吼冲出检票口的领位员幽魂小倩，一个没飘稳也在隔空打旋。
“你慢些——”
刘晓话音未落，扈守栋眼疾手快，小倩脑门上赫然多出那张本想定住男孩的符纸。
陀螺似的白衣幽魂仰面倒地，双手护在胸前，双脚抻得笔直，动也不动。一双发红的眼睛随处乱瞟，惊惶无措。
刘晓无奈地抚额。
“稍微绅士一点不行吗？人家好歹是个姑娘。”
扈守栋不置可否地耸肩。
刘晓懒得计较，把男孩放到身旁，蹲下来为小倩轻轻揭去定身符。
“晓晓，紧急情况！情况紧急！”
小倩刚恢复行动能力，又急得团团转。
“别转了，我头晕。到底怎么了？”
“放映厅来了位大人，我说老板不在，他说让你去见。”
小倩边说边比手划脚，就是一刻都不能消停。
刘晓眸光闪动，恍然大悟。
小倩说的大人，八成是地府的鬼差。
祖父从安排相亲到出国探亲，分明就是有预谋的落跑。难怪他连“你能担事我甚感欣慰”这种肉麻话都发得出。
刘晓记得七岁那年鬼差也来过电影院。当时他躲在办公室里隔着小窗往外偷窥，依稀看到有个异常高大的黑袍人居高临下地对祖父宣布着什么。
祖父诚惶诚恐，随即失踪了好几个月，只道是出远门办了趟差。
综上，鬼差到访等于地府来活。
至于下面的差事怎么会找上门的？那得追溯到他的曾曾祖父刘文贤年轻时的一场劫数。
通灵人体质特殊，不留神遭到附身的话会有性命之忧。刘文贤就因此重病不起，请了好多医师出诊，都只能扼腕叹息。
弥留之际，他借着月光看到有道人影突兀地出现在斑驳的墙面上，逐渐壮大，知道这是地府来鬼，要领他下黄泉了。
他想到自己是一脉单传，年纪轻轻都没来及结婚，自责难过，不由痛苦地呻吟，潸然泪下。
“你可甘心跟我走？”
“咯咯、咯咯……”
鬼影森然出声，声音不止一道。
前道低哑地发问，后道尖细地怪笑，令人不寒而栗
刘文贤自然是不甘心，他虚弱得开不了口，便有气无力地直摇头。
“若我能赊予你命，换你忠心回报，你当如何？”
“咯咯、咯咯……”
刘文贤没想到绝处还能逢生，诡异的双声道带着来自地下的蛊惑，抛出他根本无法抗拒的选择。
刘文贤激动得咳了一阵，气若游丝地回复：“鬼差大人若留我性命，只要不伤天害理，我都愿意效劳。”
“如此甚好。你年方双十，我将赊你多五十载。命不白赊，人间一岁地府十年，往后算五百年，你和后人但凡能通阴阳者，都要为我所用，做我在人间的耳目和手下。你可答应？”
刘文贤在随后一连串的咯咯怪笑声中还是犹豫过的，毕竟他在须臾间决定的会是今后几代人的命运。
但讽刺的是，假使他死在当下，又哪来的后代？
“我答应。”
刘文贤吐出这三个字，已用尽全部力气，连眼皮都撑不开了。
他的心情惴惴又惘然，恍惚间，开始不确定这会不会只是一场应他对死亡的恐惧而生的梦魇。
墙上的影子这时猝然朝病榻射出一道白光，没入刘文贤晦暗的额头正中，旋即“噌”地燃起一簇青白色半透明的火焰。
“我名巍兮，你可称我为大人。莫说我不够关照，这五百年赎命之期，我会上奏阎王对你和后人的命薄稍作改动，自此通灵附身，永无挂碍。算是白送你的护身符。”
“咯、咯、咯、咯、咯……”
刘文贤不知身体的变化，但觉意识沉浮，隐约听见叠音如是说道，很快就睡了过去……
这件事的后续，看刘晓如今的生活就知道。
曾曾祖父一觉醒来，不治而愈，生龙活虎。代价就是替鬼差巍兮超渡游荡在人间的鬼魂——五百年。
刘家先后开过午夜书场、午夜戏台，为了迎合娱乐业发展，后来又有了午夜电影院。
当然，活人得有阳关的营生。巍兮偶尔就会托梦过来指点几项投资的门道，靠这份外包津贴，也让老刘家奔上了小康。
只不过赊来的命途哪能如此这般岁月静好。
每逢鬼差亲临，带不来好康的消息，只会有超纲的任务。
祖父八成是听到风声，才提前准备。
其实，老人家折腾不动，想早点退休，刘晓没理由反对。在应付地府来使和打发相亲对象之间，他更烦后者。
所以，鬼差这次到底所为何来？有必要让祖父不惜强塞给他一段孽缘吗？
刘晓忐忑又好奇，若有所思地解开红绳，把男孩交给小倩。
“你帮我看好他，我这就去见。”
刘晓行色匆匆，扈守栋急步跟上，没走两步又骤然回首。
用喊的交待：“一定要看好，小心他变异！”
放映厅里没有亮灯，圣洁庄严的浅金光辉源源不断地溢出宽屏荧幕。
本场播映已放到尾声，地藏布道结束，座下虎头犬耳的独角书记官正在解说地府须知。
环绕的座位，观众都挤在几前排。
鬼魂原本或凄厉或狰狞的面容在金光照耀下逐渐恢复正常，轻飘飘的身体浮于半空，从脚尖及腰身，自下而上已隐去大半。
超渡完成在即，却闯入不速之客。
黑袍鬼差只消动一下，就抖落满身肃杀的煞气。
鬼魂们分神，没法安心接受渡化，尽数卡关，只余半身。
刘晓赶到的时候，就见他们正窘迫地面面相觑。
他长吐一口气，吹拂起额前松软的刘海。
“哪来的凶煞！”
耳边传来冷喝，刘晓忙朝扈守栋看去。
这个愣头青虎目圆睁，浓眉倒竖，已然严阵以待。
刘晓真怕对方贸然作死，对祖父不好交待，忙不迭地凑近他耳边低语。
“警告你啊，可别驱鬼上瘾，连地府的鬼差都想动。”
“鬼差？”
扈守栋很是意外，把眼睛瞪得更圆。
“不愧是老爷子，和地府都有交情。”
刘晓没空解释自家这笔高息赊命的债务，扈守栋安份了，就该轮到处理不上不下的倒霉鬼们。
他将双手平举胸前，十根修长的手指灵活变换着结印的动作，闭目凝神，开始无声默念渡魂心经。
几遍之后，靠这祖传的秘法，他得以助力这些游魂跟随金光指引，彻底消隐于尘世。
“还不错。”
阴森森的话音里果然叠加了怪笑声，背对刘晓的鬼差巍兮蓦然转身，身后的大银幕正滚动播放着地府卡司的名录。
“你比你祖父当年要沉稳些。”
在和巍兮照面之前，刘晓也曾幻想过这位鬼差大人的尊容。
苍白冷酷？红眼獠牙？
反正，总归不可能是眼前这么的——
憨态可掬！
耷拉眼、圆鼻头。谁能告诉他，为什么地府的使者会顶着张大白狗的脸？
“我很帅，你不用盯着看。”
大白狗龇牙咯咯直笑，从他胸口则传出另一道声音。
刘晓震惊，仔细打量后，终于发现了双声道的秘密。
巍兮黑袍单披，上身赤膊。
毛绒绒的胸膛上另长出一副人类的眼口鼻，不仅有自主意识，还能和白狗头同步讲话。
刘晓内心顿时生出别样的悚然，毕恭毕敬地作揖，唤了声：“大人”。
巍兮见他颌首低眉，满意地评价：“倒是知情识趣，懂得恭顺。免礼吧，正事要紧。”
巍兮话锋一转，刘晓呼吸一滞。
该来的总会来。
“地府近来大量鬼魂出逃，藏匿人间。阎王责令我等鬼差限时缉捕。时间紧、任务重，还须外包给你们来做。”
巍兮省去经过，直奔主题，用不容置喙的口吻发出指令。
“我宣布，这间影院和你都被地府即日征用，缉魂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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