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架桥上，自动驾驶汽车的速度超过上限40%，惊动了维持片区环线畅通的机器巡逻犬。林可博士手动操作控制面版，把就要追上来的器械甩在身后。如何处理被快速摄像头记录的大额超速罚单，他无暇分心思索，随着林栗就读的小汀州预备学校所属的，东南五区社区卫生中心的建筑模型呈现在导航屏幕中央，他的心脏不受控制的鼓动起来。
“林可——”西塔握住他的手，“假使栗栗非去基因修复舱不可......”
林可博士没有及时回答。
“我决定如实向医院上报。”他的伴侣神经质地扯着自己的长发，“我们不可能解决的好，反而会耽搁她的病情，林可，你不该这么自私。就算栗栗成为德尔塔又怎么样？我不会放弃她。你不愿意在基因档案上留下污点，我们可以......”
“她携带着我的基因，走标准程序无论如何都会计入我们两个的基因档案。西塔，不仅是档案，一旦她成为德尔塔，人生就完蛋了，所有的可能性都将化为乌有，人们会像看垃圾一样看待她。”
“我知道有些地方是愿意雇佣德尔塔的，还有德尔塔学校，她可以去为德尔塔成立的专门福利机构任职。”
“哼。”林可博士冷哼，“毫无意义的自我感动，我们都知道，对德尔塔的救助单纯是被人本主义绑架的无用浪费。”
“林可。”西塔不安的打断他，“你怎么了，你从来不是一个基因主义者。”
“基因主义者。”
林可博士攥紧拳头，一个字一个字的吐出这个不动听的专有名词。
“是啊，我不是。但是西塔，所有基因改造人，所有，天生就是基因主义者。阿尔法是优等品，贝塔是次品，德尔塔是废品，艾普瑟隆是暴利商品。这是深入骨髓的认知。一种价值观只有在具有普遍性时才有被对抗的必要，当它被愤怒的声讨，则侧面说明它被广泛信奉。你，我。我们自认为不是基因主义者，但奎星是基因主义的奎星，温河尔是基因主义的温河尔。”
话音刚落，灰色的医疗建筑出现在桥体前方，林可将车开到引桥出口准备下行。
“你打算怎么做。”西塔轻声问。
“最后再试一次。”他的声音冷静的可怖。“不论医生怎么说，带栗栗从卫生中心离开寻求帮助。如果失败，注定的结局会发生，可一旦成功，她就不用被扫进名为德尔塔的垃圾箱里。”
“向谁求助？除了大型医院，有谁能应对恶性断裂——难道说你......”她想到了什么，打住话头向自己的伴侣投去询问的目光。
“没错。”林可点头，“如果运气之神愿意再眷顾我一次，海尼能解决她的问题。”
“嗡嗡嗡嗡——”
晚上七点半，狄路正陪着安薇通过全息投影观看温河尔轶事板块整理的“仲春至初夏蔷薇养护注意事项”，她的信息接收器突然疯狂鸣叫起来。
“你有新的任务吗？”正在和奥姆一起收拾餐桌的赫利奥弗斯问她，狄路疑惑地摇摇头接通通信。
“晚上好狄路，调度科的乔贝斯，叮咚，来活儿了，你晚饭吃完了吗？”
狄路挂掉通信。
五秒钟后，乔贝斯的通信请求重新出现在屏幕上。
“狄路，你该接它。”安薇提醒。
“不是什么大事。”狄路回答，“他会找别人，下午我见过后勤部的约得约部长，未来三个月我的行程都是留在基地帮那个人造人做特训，即使真有突发紧急状况，也轮不到乔贝斯联系我。”
“嗡嗡嗡嗡——”
赫利奥弗斯的信息接收器在厨房响起来。
“天哪！”狄路感到抓狂。
“晚上好草莓小蛋糕，麻烦把接收器递给脾气暴躁的小姐。”乔贝斯的声音由远及近。赫利奥弗斯穿着围裙摘下信息接收器丢给她。
“到底是什么事？”狄路没好气地问。
“接线员收到东南五区社区卫生中心的报警，有人从急诊室强行带走了恶性基因断裂的病人。姐们儿，劳驾跑一趟。”
“为什么是我？”狄路感到不爽，“我的工作量极度饱和，你们别把这种鸡毛蒜皮的小琐事扔给我。等等，东南五区，我就在这儿，下午我刚刚去过卫生中心。”
“宾果。”乔贝斯欢快的声音响起，“所以我联系你。”
“很抱歉，恕不加班。”狄路残忍的拒绝他，“我上半年的任务量和破案率已经遥遥领先了。”
“喂，等等，别挂。”乔贝斯阻止，“你不问问具体案情吗？”
“不问。”狄路按掉通话，把接收器丢回给赫利奥弗斯。
“你能不能少管闲事？”
“嘘——小声点。”赫利奥弗斯提醒她，“你把安薇妈妈吓到了，你的大嗓门。”
“嗡嗡嗡嗡——”
她自己的接收器又响起来。
“接吧狄路，他们看起来确实需要你跑一趟。”安薇拍拍她的肩膀。
狄路不情不愿地按下通话按钮。
“好吧，伙计，大姐，行行好。”乔贝斯说。“恳请您听完，案子是，今天下午四点四十分，一对知识分子因为女儿出现恶性基因断裂抵达东南五区的社区卫生中心，在与医生对峙了整整两个小时后，突破医护人员阻拦，强行带着女儿冲岗离开，似乎准备找海尼教授求助。”
“海什么？”狄路睁大眼睛。
“海尼教授，罗格.海尼，西一区渊沙湖路7-4-27号，他的住址。”
“他们为什么要去找海尼教授？”狄路站起身，从客厅的玄关柜里找出备用的磁性防护服和激光枪，这是安薇为她和赫利奥弗斯准备的。
“谁知道呢，或许是因为那个博士和他正在搞学术合作？”乔贝斯不确定的说“卫星云图追踪了他们的车，最终定位到海尼的别墅。”
狄路放下手中的装备，伸手从柜子上方的糖果盒里摸出一把密钥。
“借我你的摩托用用。”她冲赫利奥弗斯喊。
海尼教授的霖铃别墅坐落在渊沙湖西北面，占据一整个凸向湖中的堤角。
这座别墅是生物制药巨头泰铭医疗集团在五年前赠予他的产业，用于感谢他在横向合作中对泰铭研发团队所做的技术指导。因为反常地接受了这桩奢华的馈赠，他在接下来的三年连续受到基因安全管理局和温河尔市的严格调查。根据马伽杰利盛传的小道消息，就是在这所别墅附带的个人实验室里，他搞出了他的人造人。
狄路来到渊沙湖路7号外围，这里是一片公园别墅群，入口有机械守卫站岗。
“基因安全管理局，例行调查。”她刷了自己的工作证。
“收-到-”傻乎乎的机器人门卫回答，“渊沙湖路-7-4-27-霖铃别墅-今日-收到-第四波-访客-请进-现在-是-休息时间-请注意-保持-安静-不要-影响-其它-业主-休息-”
“四波访客？”狄路满脑子问号，开到别墅面前才搞清楚状况，温河尔市警察局的警车和社区急救车都停在院子外。
卫生中心的舒望医生穿着白大褂，看样子是直接从急诊室赶来，正试图通过门口的小屏幕和屋内沟通。
“舒医生。”狄路朝他走去，拿出自己的工作证向四周出示。“基因安全局，劳驾让一让。”
“什么情况？”她问。
“我的病人。”舒望温和的脸上少见的染上情绪。“她的父母把她带来这儿，就因为不想留下基因修复记录，真荒谬。恶性基因断裂是有生命危险的。”
“交给我。”她凑过去，重新按响门铃。“小漆，我是狄路，快开门。”她冲着前来打官腔的家政机器人说。“我以后是雨祺的上司，海尼教授没和你说吗？”
“嗒，检测到权限声音，嗒，是，狄路，嗒，开门。”
紧闭的院门缓缓开启。狄路率先进去，朝舒望招手。“一起吗？”
“狄路小姐，你认识海尼教授的家政机器人吗？”舒望好奇的问。
“是的。”狄路回答，“我之前来过这儿。”
“真凑巧，还没听你提起过和海尼教授的关系。我的意思是，我们认识几年了，自从安薇女士退休。”
“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况且我和他除了同在基因安全局工作基本没有往来。”狄路说，“先去找你的病人吧。”
两人沿着鹅卵石小路，穿过一片茂盛的竹林和含苞待放的牡丹花圃，来到别墅入口。
“晚上好小漆。”狄路拍了拍机器人的脑袋，“教授人呢？”
“嗒，晚上好，狄路，嗒，教授，嗒，在二楼，嗒，办公室，嗒。”
“刚才有人来找他吗？什么林可博士。”狄路走进客厅，感应灯闻声亮起，舒望注意到有一块天花板被做成天幕灯，此刻，它正模拟着郊外浩瀚的星空，温柔朦胧的星光洒落在铺着毛茸茸的毯子的下沉沙发区。
“狄路前辈。”一个纤细的身影出现在楼梯口，“您怎么来了，是接到警情么？”
“你还挺聪明的。”狄路和雨祺打招呼，“他们都在二楼？”
“这位是。”雨祺看向舒望。
“我是被劫持的病人的急诊医生。”舒望的眼神严肃，“病人在楼上吗？”
“是的。”雨祺承认，“教授让她去舱里休息了。”
“这里有基因修复舱？”舒望诧异地问。
“没有。”雨祺摇头，“是我的人造人休眠舱，它和修复舱的功效有重合。”
舒望随即意识到，眼前的青少年皮肤光泽的反射程度确实和真人有细微的差距。他不赞同的摇头。“硅基休眠环境远远达不到基因修复的要求。”
“直接上去吧，先了解病人的病情。”狄路正欲举步，忽然发现别墅的主人出现在楼梯口。
“我记得。”海尼教授的镜片在楼梯昏暗的灯光下散发着不悦的幽光。“今晚没有邀请稽查员和社区医生来家里做客。”
“晚上好教授。”狄路理直气壮地和他对视。“这儿有案情，我来处理，麻烦您配合。”
“栗栗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基因突变，我和西塔的基因稳定性都很高，她不可能染上基因疾病。”他们走进海尼教授的办公室，客座沙发上的中年男性将脸埋在手掌中，口中念念有词。他身边，一位浅棕色头发的女士揽着他的肩。
狄路感到惋惜。
她处理过数不清的恶性基因突变案例，此前，这些人是阿尔法和贝塔，过着可圈可点的平凡生活，多数都对日复一日的枯燥的日常抱怨连天。只有等突然跌落谷底，因为毫无预兆的病症失去一切，才意识到许多像空气一般的事物如此难能可贵。
“我不可能突然得基因病。”所有后天滑落入德尔塔种群的个体都这么说，悲伤的，不忿的，怨憎的，惊恐的，忏悔的。
奎星上有千千万万基因改造人，总人口中，六岁以后因为恶性基因突变而成为德尔塔的概率只有7.52%，为什么就一定会轮到我，轮到我们的孩子呢？人们常常想。
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狄路没法回答，说不定，就连海尼教授这样的前沿科学家也无法给出确切的原因。它就这么发生，总是猝不及防。一个繁育所中的胚胎最终成为阿尔法，贝塔，德尔塔还是艾普瑟隆并不由简单的基因筛选和繁育所的设备决定，生殖细胞基因编辑的盒子被打开后，对抗辐射的筹码与毫无道理的痛苦一同散入人类种群。
那是命运之手，没人拥有与之抗衡的筹码。
但德尔塔是必须要被标注的，他们因绝望而狂躁，满怀怨恨，是犯罪率最高和药品滥用最严重的群体，极端危险的反社会人士和基因黑市诞生的温床，更是造成基因安全局稽查员2.9%的年死亡率的罪魁祸首。
说实话，狄路对这个群体并没有过分的共情。
正如德尔塔从不主动选择成为德尔塔，她相信，不会有哪个艾普瑟隆会想要作为艾普瑟隆出生。
海尼教授办公室后方的隐藏式实验室大门洞开，从狄路的角度，正好能看见接通着能源装置的人造人休眠舱。根据舱体上流动的浅蓝色微光判断，舒望医生的病人正在里面安睡。
这间实验室算是罗格.海尼的私人秘密基地，现下粗暴地被展示在几个同他关系并不亲近的外人面前，他竟奇异的没有大发雷霆。
狄路替舒望医生拉了把椅子，雨祺见状，伸手要把不远处的扶手椅给她搬过来。
“让她自己来，小雨。”实验室的主人开口。“我说过很多次，不要把能源花费在低附加值的服务性劳动上，你不是家政机器人。”
“唔，好的，教授。”人造人触电般收回碰到椅背的手，受到惊吓般钻进实验室躲了起来。
“我能去看看病人吗？”狄路问。
“不行。”海尼教授的声音透着不耐烦。“我的实验室大多数情况下是无菌，至少是少菌环境，生物学实验的环境控制是很讲究的，看看你们，一个两个，给我带了多少不干净的东西进来。”
“你”他指着狄路，“坐过去。”又指指房间另一头的椅子。
“好吧。”她大步坐下。“但这位舒医生，他对我说，病人在恶性-多发型单链断裂的急性发病期，需要立刻实施介入治疗。”
“CH-6-TXL型复合单链断裂，血液系统表征明显，配合有轻微的呼吸衰竭和心胞积水。我已经对症处理过，她暂时没有生命危险。”海尼教授打断她，苛刻地打量了舒望一眼。
“你可以回去了，医生。病例由我接手，她暂时没有产生不可挽回的恶性断裂，预计一个月左右能恢复到三级断裂的水平，如果你要处理她的基因信息，等一个月后联系她的父母。”
“教授，您好，病人的反应明显超过了三级基因断裂的程度，从临床症状和初步的检测结论看，至少达到五级以上。”舒望以上不甘示弱。
“三级。”海尼教授确认。
“我说三级，就是三级。回去吧。她受到药物干扰，你不能单靠临床表现就判定等级，需要先把复杂的药物影响一一排除后再进行整体评估。”
“药物干扰？可是她——”
“海尼先生，您是说，栗栗确实是受到药物影响才会变成这样的吗？”
舒望和西塔同时从椅子上站起来。
“我的原话是，林栗小姐的基因断裂等级，目前受复杂的药物因素影响，不能轻易的下论断，需要等所有干扰因素被清除后才能评估。”海尼教授重复。
“现在，你，你，和你。”他指了指舒望和坐在沙发上的那对男女。
“从我的办公室出去。”
不一会儿，小漆送别客人的声音模糊地从楼下传来。雨祺离开实验室，一路小跑去到海尼教授身边。
“外面有警车。”他伸着脑袋窥探远处的道路。
他的监护人怨气冲天，“林可那个莽撞的人，惹是生非，如果他因为违反治安条例和公共安全法规被拘留甚至被公诉，我们的合作课题会受到拖累。”
“我有个问题。”狄路突然开口，努力凸显自己的存在感。“教授，您先是说病人的基因断裂程度在三级，又说她受到药物影响，具体的断裂等级一个月后才能确定。这两个观点是自相矛盾的。”
“似乎如此。”海尼教授取下眼镜，揉了揉山根处。
“您可以解释一下吗？”狄路催促他。
“没什么好解释的，经验判断。”海尼教授像看白痴一样看着她。
“也就是说，一个月后，她仍有可能被诊断为高级别的基因断裂。”狄路坚持。
“不。”
罗格.海尼，小心眼，为人刻薄，妄自尊大且对自己制造的人造人有病态热情的，基因安全管理局首席科学家，忍无可忍地重申。
“我说三级，就是三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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