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午后,飘起小雨。
客厢院中,芭蕉新发,雨脚一敲,滴滴答答。
宁择文立在廊下,静听雨打落叶声。
赵鸾儿过来给赵治送东西,恰好遇见正在赏雨的宁择文。
她脚步停顿。
宁择文看向她,“鸾儿。”
浮香低着头,默默后退几步,留给他们谈话空间。
赵鸾儿头疼地看了眼浮香,这丫头这么乖顺吗?啥都没说,就自顾自去望风,难道她忘了她家小姐已经嫁为人妻了。
赵鸾儿深吸口气,对着宁择文,“表哥。”
宁择文望着她,雨声淅沥,檐下光影昏黄,衬得他眉目愈发温润。
“鸾儿,”他声音低缓,“你过得好吗?”
赵鸾儿抬眼看他,唇角弯出一个得体的笑:“好。夫君待我极好,府里上下也尊重我,没什么不好。”
宁择文点点头,目光却未从她脸上移开,像是要分辨那笑意底下有没有藏着的裂缝。
“表哥呢?”赵鸾儿反问,“这一路北上,可还顺遂?”
“顺。”宁择文轻声答了,顿了顿,道,“只是担心你。”
赵鸾儿呼吸一滞。
心里怀疑宁择文不会对原主是真爱吧。
所以在她嫁人后,还恋恋不忘。
赵鸾儿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雨丝斜斜掠过廊栏,溅在她绣鞋尖。
她低头,看见鞋面上细密的雨珠,“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笑笑,“嫁都嫁了,将军府亲自向我家下的聘,我赵鸾儿如今是慕容家的少夫人。”
“你还是跟小时候一样,想要什么就努力争取,而我,总跟在你身后,总是晚了你一步。”
宁择文的声音很轻,被雨丝打湿,沉沉落在赵鸾儿心上。
她猛地抬眼,撞进他盛满温柔与怅然的眼眸,那些藏在眼底的情绪,让她有些慌乱。“表哥,过去的事……”
“我知道。”宁择文打断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廊柱。
“我知道不该再提,只是看见你,那些年的事就忍不住冒出来。小时候你抢了我的糖葫芦,说甜的要先吃;后来你要去学划船,说男子能做的事,女子一样能做。我总是慢半拍,等我学会了,你却已经不常玩了。”
赵鸾儿攥紧了袖口,绣着缠枝莲的锦缎被她捏出褶皱。
她知道原主与宁择文的过往,可如今站在这里的是她,那些回忆于她而言,不过是模糊的片段。
“都过去了。”她重复道,语气比刚才更重了些,像是在提醒他,也像是在说服自己,“现在这样很好。”
宁择文望着她,良久,轻轻叹了口气。
雨势渐大,檐角的水珠连成线,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是很好,将军府能给你想要的尊荣,可鸾儿……”他往前半步,声音压得更沉,“嫁给一个不良于行的人,真的值得吗?你若是再等等,你想要的东西,我一样能给你。”
若是慕容隽是个健全的男子,宁择文可能没有这么不甘。
沉默许久,赵鸾儿开口,“表哥可否知道,舅母并不喜欢我。”
原主并非不知宁择文是个好男儿,与她又有青梅竹马的情谊。
“舅母自小觉得我性子太野,不是她心中端庄温婉的儿媳人选,又嫌不懂规矩,抛头露面学账算盘。
她甚至当着我娘的面说,‘宁家未来的主母,不能是这等粗野的女子’。”
赵鸾儿苦笑,“什么粗野,最主要的原因不就是我是商户女子,我配不上宁家书香门第。”
宁择文一怔,显然没料到她会说起这个,眉头微蹙:“我娘她……我以为她只是……”
子不言母过,剩下的话,宁择文说不出口。
宁母出身官宦人家,不过家道中落,她看中宁父人品与才学,下嫁给宁父。
她希望宁父高中为官,将来妻凭夫贵,给她挣得诰命夫人称号。
宁父年轻中举,曾短暂的入过官场当实习生,兢兢业业做事,到最后功劳被有背景的同僚抢走。
宁父深感官场黑暗,自己不适合为官。又接连两次会试落榜,宁父干脆放弃考进士,回乡专心教书育人。
宁父安贫乐道,可这份“乐”,在宁母眼中却是“不上进”。
她将自己的遗憾与不甘,尽数投射在儿子身上。
她盼宁择文能高中状元,入仕为官,完成她未竟的诰命夫人梦。
因此,她对宁择文的婚事极为看重,一心想为他寻一门能助他仕途的岳家。
而赵鸾儿,商户出身,虽家财万贯,却终究不入宁母的眼。
宁母心中的儿媳,应是官宦千金,端庄贤淑,家族背景强大,能在官场上为宁择文铺路。
赵鸾儿想起原主记忆中,宁母那轻蔑的眼神,冷淡的语气,心中便一阵刺痛。
她并非不知宁择文的心意,只是这心意,在宁母的反对下,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表哥,你娘说得没错,我确实是商户女子,不懂你们书香门第的规矩。”赵鸾儿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自嘲,“我配不上你,也配不上宁家。”
宁择文闻言,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他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发现自己竟无言以对。
他从未想过,赵鸾儿会如此直接地说出这番话。
他一直以为,只要他坚持,鸾儿愿意嫁给他,母亲就算不同意,也阻挡不了他的。
“我若坚持,我娘管不了我的……”
“但她管得了我。”赵鸾儿道:“长辈管晚辈,婆母管儿媳,在法理上天然站得住脚,在别人看来天经地义。
如有一日,你外放为官,她要求你的妻子、她的儿媳,留在家中尽孝,一个孝字压下来,夫妻二人就得分开。”
“……”
“很多人以为两情相悦,便能克服一切阻碍。却忘了,这世道,并非只有两情相悦便能成事。”
“鸾儿,我……”宁择文的声音嘶哑,带着一丝颤抖。
赵鸾儿苦笑一声,道:“表哥,你是男儿,这世道对男子友好,却苛刻女子。
你们男子在外面有广阔的天地,可女子被迫拘束在内宅,尤其是成亲后的女子,一言一行都被规矩框着,一步行差踏错,便是满盘皆输。
我若嫁你,舅母一日不认可我,我在宁家便一日抬不起头。
到时候,外人说我‘商户女攀高枝’,内宅里受婆母磋磨。表哥你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我们之间那点青梅竹马的情分,迟早要被这些琐碎磨成灰。”
就算没有这些,赵鸾儿也不会选择嫁给宁择文。
他们俩可是近亲,近亲结婚,生孩子风险太大。她可不想生出弱智或者残疾孩子。
雨还在下,青石板上的水洼,映着檐下昏黄的灯影,晃得人眼晕。
赵鸾儿拢了拢衣袖,将眼底的情绪压下去:“慕容隽虽不良于行,对我来说却是好事。
他有缺陷,所以我这个商户女才有机会嫁他。如此,将军府没人敢因我的出身轻慢我,他也从未用规矩捆着我。
这样的日子,比起许多嫁人的女子好太多了。”
她抬眼看向宁择文,目光清明:“表哥,谢谢你还记挂着我。但过去的事,真的该放下了。
你会有你的仕途,会娶一位舅母满意的官宦千金,她能为你铺就前路,你们会是世人眼中金玉良缘的一对。”
宁择文望着她,喉结滚动,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知道赵鸾儿说得对,那些他以为能克服的阻碍,在现实面前,竟如此锋利。
……
松涛居。
窗户大开,细雨被风吹进窗内。
慕容隽独自静坐下棋。
他把一颗白子落在棋盘上,又从棋奁取出一颗黑子。
段雨踏进室内,身上还带着潮湿的水汽。
“公子。”段雨看见窗户打开,想把窗户关上。
“别动。”
段雨当真不敢再动,他听出慕容隽语气有些不对。
慕容隽指尖捏着那颗黑子,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棋子冰凉的釉面,目光落在棋盘上星罗棋布的黑白交错处,却并未聚焦。
“她去了客厢院?”他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唯有垂在身侧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段雨心头一紧,不敢隐瞒:“是,少夫人去给赵大少爷送东西,偶遇了宁公子,两人在廊下说了约莫两刻钟的话。”
“两刻钟。”慕容隽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将手中的黑子重重落在棋盘上,“啪”的一声轻响,在淅沥雨声中格外清晰,震得棋盘边缘的一颗白子微微晃动。
段雨只觉屋内空气比外头的雨还凉。
良久,慕容隽才开口,声音低哑:“她……说了什么?”
段雨低头:“回公子,隔得远,只听得零星几句。但我看少夫人好似在劝宁公子,她让宁公子放下过去的事。”
慕容隽没有说话,从棋奁拈起一颗白子,在指尖转了一圈,最后在棋盘上落子。
“她真的这么说?”
“是。”段雨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宁公子后来……脸色很差,像是受了打击。”
慕容隽低低地笑了一声,“她倒是个狠心的,比我拿得起,放得下。”
他伸手,将棋盘上的黑白子一颗颗分开,动作缓慢,像在拆解一场残局。
“段雨。”
“属下在。”
“把我书房的那块紫玉徽墨给宁公子送去,望他来年殿前金榜题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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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表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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