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已停了,阿婵正要离开。
她见公孙弘清冷的目光又落自己身上,鼻子一酸,连她自己都未留意,眼泪落了下来。
阿婵连忙擦拭眼泪,脸上又重新挂着讨好的笑。
自阿娘死后,阿婵不许自己再哭。
公孙弘缓了缓语气,肃容对阿婵道:“你头脑聪慧,才思敏捷,若能走正道,谋得一计之长,又何苦奔波于市集中日日行骗?”
“需知说谎之人,一旦依赖上谎言,这辈子便再也说不出半句真话。即便将来你说了真话,旁人也不肯轻信。”
“人无信而不立,若你失信,亲朋好友都将离你远去。但你说真话,讲信誉,所有人会发自内心的尊重你。”
“届时,哪怕你身穿破洞葛麻,别人也会高看你一眼!”
阿婵愣了愣,眼底涌现出热忱的崇拜。
除了阿娘,从来没有人这样耐心地跟她讲大道理。
阿婵立即道歉:“对不起,廷尉大人,我以后再也不说假话。”
阿婵目光真诚,公孙弘被她瞧着脸有些烧,移开了眼睛。
这小姑娘,年纪不大,心智近妖,将来也不知会走正道,还是入狭巷。
申屠越见阿婵有礼有节,赞许地点点头,“瞧,她并非你所说的天生怀种,若有人肯好好教她道理,哪怕是污泥里也开出妖娆夺目的鲜花。”
“她身为乞丐,为谋生计,说些假话也是合情合理。若她是你侄女、你的弟子、甚至是你府中的仆人,以她的聪明精干,一定能从你身边学到更多道理。假以时日,或为女使姬妾、或为侯爵夫人,谁又能说得清呢?”
“阿弘,你的为人,我历来敬佩,只是你这宁折不屈性子,得改改才行!”
公孙弘听懂了,申屠越这番话,看似在说阿婵,实则依旧在敲打他,不要总是与慕容远志作对。
申屠越想要拉拢慕容远志,对付阉党。
殊不知,阉党或许也下令于慕容远志,让他表面逢迎申屠越,实则寻求机会暗杀?
时至今日,公孙弘已经看不懂申屠越,他还是当初那个一起发誓杀阉党的二哥吗?
三年前,他们十兄弟结义金兰,发誓对付阉党,肃清朝政。
那日,七个兄长一起出征,肃清乱党,班师回朝日却被小人告状至天子处,说七个哥哥要趁乱杀阉党,挟天子令诸侯。
天子听从阉党计谋,诏令七个兄长卸甲入宫,以庆功之名,给他们一一赐了毒酒。
自那以后,十兄弟分崩离析,剩下的三个。
公孙弘早已从宫中得到消息,向皇帝告密之人,正是叛徒老四慕容远志,他早被宦党收买。
如今,二哥申屠越不思报仇,执意拉拢慕容远志,他是想趁乱揽权夺政,还是在忍辱践行十兄弟当年的雄伟抱负?
公孙弘不知答案,心底一片凄凉。
阿婵不知其中深意,反而笑得清甜,一脸天真地问公孙弘:“廷尉大人,乞丐也能成为侯爵夫人吗?”
公孙弘心底正为死去的兄长们难过,听到阿婵这句,冷漠地回答:“别人可以,你不行。除非你能改掉说谎的陋习。”
阿婵冷哼了一声:“没本事就没本事,反正我也不会笑话你。我若真能当上侯爵夫人,别说让我改掉身上的陋习,你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你让我杀狗,我绝不赶鸡。”
公孙弘闭上眼睛,不看阿婵,仿佛再看她一眼,就会脏了自己的眼。
这时,申屠越笑道:“丫头,你可别小看他,他不仅是廷尉大人,他还是当今世上最有学问的大儒,他的大弟子可是皇后娘娘。你说他有没有本事教出一个侯爵夫人来?”
“他看上去才二十岁吧,怎么能当皇后娘娘的老师?”
阿婵看向公孙弘,满脸仰慕。
可惜,公孙弘对她不屑一顾。
她以为皇后娘娘今年多大?
五十岁?
他的大弟子,皇后申屠娉婷,今年也才十四岁。
公孙弘看看天色,走出席间,对申屠越拱手行礼:“二哥,雨停了,请恕我先行告辞。今日坊间耳目众多,不方便说话,改日我再宴请二哥,权当赔罪。”
申屠越起身来扶他,在他耳畔小声道:“也叫上老四,虽然你对他一直冷着脸,但他心里一直有你。你们两个,不至于闹到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
公孙弘俯身再拜。
阿婵守在歌舞坊门口,一路追着脸色铁青的公孙弘直到他上了马车。
阿婵想讨好他,再多跟他说两句话。
奈何他眼中仿佛看不见阿婵。
阿婵恼羞成怒,对着马车痛骂:“你今日指桑骂槐地羞辱我这么久,难道不该赔我些钱吗?”
马车车轮已经缓缓滚动,公孙弘清冷的声音从竹帘内飘出,“你要多少?”
阿婵没想过他真的会给钱,但他既然说了,阿婵少不得狮子大开口:“至少也得十个铜钱!”
马车无情地离开。
阿婵失望地转身离去,忽然,一个荷包从公孙弘马车的窗口抛出,落在地上。
阿婵捡起这个荷包,打开一瞧,不知有银子、还有金子。
山神庙的乞丐们至少一个月不用挨饿。
夜晚,山神庙里。
金珠歌舞坊街道上的所有乞丐在宵禁后,皆汇聚于此。
阿婵将所有银子和铜钱都给了郭爷爷,郭爷爷拿着钱,跟粮行的老板换了五石劣质粟米。
篝火上架着一口大铁锅,锅里熬着香喷喷的粟米粥,所有乞丐都拿着碗,迫不及待地等着粟米粥出锅。
等待的过程很难熬,街口放哨的赵大叔忽然大声提议:“今晚,我们所有人都应该感谢阿婵。我提议,待会儿头碗粟米油粥,应该分给阿婵。”
粟米粥最上面的那一层油粥最有营养,那是生病的乞丐和小婴儿才有资格喝的东西。
大功臣也可以喝!
阿婵害羞地摆摆手:“还是给小孩子喝吧,我已经长大了。”
郭爷爷看着她,忽然叹气:“你今年也才七岁,若非家中遭难,如今也只是依偎在母亲怀中撒娇的小女娘。”
没有父母的孩子,总是早生智慧。
郭爷爷忽然提起阿娘,阿婵鼻子发酸,悄悄低下头。
山神庙里这些人,都曾是豫州富户,郭爷爷也曾是豫州太守府的谋臣。
天象大乱,宦官祸政,匪患杀人,豫州城尸横遍野,他们这些人护着财产最先逃出。
可整个天下都乱了,中原大地,无一处是净土,他们能逃去哪里?
逃亡的路上,不停遭遇抢劫、被骗,他们一步步沦落为乞丐。
好在大家都认识,活着的人,守望相助,以郭老爷子为尊,听从他诏令,一路行乞逃到京城,才在这里扎了根。
锅里咕噜咕噜冒泡。
粟米粥的香味溢出,飘满山神庙,连野狗都在山神庙外张开大嘴,流口水。
这些粮食,是用阿婵挣的银子买来的,按照规矩,她可得头碗油粥。
一口烫乎乎的油粥下肚,阿婵身上暖烘烘。
这时,她耳畔忽然响起公孙弘冰冷的声音:“像你这样肮脏的人,落在乞丐堆里都是侮辱了乞丐。还想当侯爵夫人?除非你能改掉那些令人作呕的陋习。”
阿婵不禁摇摇头,若真能当上侯爵夫人,坐在那些华丽的马车里,她有什么陋习是改不掉的?不就是不撒谎吗?
撒谎多费神,她也厌烦着呢。
阿婵喝完米粥后,靠着郭爷爷,坐在山神庙的角落里睡下了。
她做了个美梦,梦见自己打扮得雍容华贵,穿着干净绸缎,头戴金钗,脚穿珍珠绣鞋,奴仆环绕地坐在金珠歌舞坊内,所有人路过她身旁时,或俯身、或颔首向她行礼。
梦里,公孙弘路过她时,也愣了愣。
阿婵站起来,高傲地问他:“你不是说我狗改不了吃屎吗?我现在,偏偏当上了侯爵夫人!”
谁知,公孙弘仍旧对她鄙夷,骂道:“粗俗!哪怕你穿着绸缎,也还是个乞丐,你就是天生的乞丐。”
阿婵被公孙弘气得胸口疼,生生疼醒了。
醒来后,已是白昼,所有人在都围着郭爷爷,满脸哀戚。
阿婵也看过去,只见郭爷爷睡容安详,嘴角带笑,脸上的颜色却一点点衰败。
郭爷爷死在了美梦中。
他买的那些粮食也被人偷走了。
就连金珠歌舞坊的地盘也被别的乞丐抢走,阿婵他们这些人,只能在山神庙外的路旁乞讨。
可这里是城外,城外的百姓日子也过得艰难,并无余粮可施舍。
郭爷爷死后,人心涣散,山神庙里的乞丐,渐渐加入了别的地盘,只剩下一些老弱病残之流苦苦支撑着。
就连山神庙这块地方,眼看着也要守不住了,已经有别的乞丐们来过好几次。
好在阿婵与那些野狗相识,有野狗在,那些乞丐,不敢强行靠近山神庙。
阿婵与公孙弘再次相遇,是在一个大雪天。
阿婵穿着一身缟素,跪在山神庙外地路边,身旁树着一块木牌,木牌用炭笔写着稚气却工整的四个大字:“卖身葬母。”
在她身后的雪地上,躺着的“尸体”,是山神庙中唯一的壮汉“赵大叔”。
自郭老爷子走后,七岁的阿婵,成了这群乞丐们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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