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才发生的事,我之前哪儿来的法子知晓,那日进宫偶然撞见娴贵妃娘娘,听她说起江南民乱,圣上又因此事唤你入精舍详谈,我放心不下,写信问了金陵云锦阁那边,消息比旁人灵通罢了。”
楚照槿连忙扯开话题,“出了这样大的事,今日圣上特地唤你们上朝,可有说些什么?”
瞧着她不想说,庄衍怀也不逼问,点头道:“圣上让我领兵去江南平乱,我此去艰险,不能带你同行,若京中有事,恐怕不能亲自顾你。”
这件事,她有权利知道,虽说做好了万全的打算,可凡事只怕万一。
以前的庄与行没有软肋,眼下有了,于是变得胆小怯懦,凡事思索到最坏的打算。
他曾讨厌自己这样的变化,当嗜血杀人的刀,有了不该有的恐惧,完全是在授人以柄。
后来楚小寻道他应像人一样活着和死去,他日渐发觉,原来这些令他不齿的情感亦是人的一部分。
自己好像……越来越像个人了。
因为楚小寻。
若他没命回来,备下的钱财人马足以送她回到萧国,过完幸福安逸的一生。
“我这样大个人,时时要你担心做什么,倒是要多担心担心你自己,圣上的心思你清楚多少。”
楚照槿放下手中的账本,压下心底的愁绪,拉起庄衍怀的手,领着庄衍怀往门外去,却不说要做什么。
口中絮絮叨叨说着,“上了战场,你就满心只在乎自己保命的事,府中有我,只要我在一天,府里就不会有事。”
按上一世的时间算,庄与行下狱就在此后不久,何骢在此时让他出兵,想必做的就是过河拆桥的打算。
庄氏含冤,庄与行早就没有了双亲,恭靖侯府不仅是一座府邸,更是等待冷甲军灵魂的皈依,是庄与行最后的家。
只要她楚照槿在一日,就不会让恭靖侯府出事。
庄衍怀哼笑:“旁人都道将领上了战场,以战况输赢为先,你劝我在乎保命即可,显得我像个逃兵。”
楚照槿正色,极为认真道:“输赢我不在乎,我在乎的是……”
庄衍怀站着不动了,抚着楚照槿的脸颊轻轻掰过来,让她看着自己:“你在乎的是什么。”
总是话不说尽留有余地,令他独自揣测。
楚照槿喉间一噎,喘了口气复道:“我在乎后半辈子的富贵荣华。”
努了努嘴,“我可不想年纪轻轻就做了寡妇,所以你万万要全须全尾地回来,即便是逃兵我也不会嫌弃你。”
说完,也不等装掩护答复,低着脑袋牵着他直往前冲。
两只手十指相扣在一处,男子的骨骼更大更修长,虽是楚照槿拉着庄衍怀在走,手却是在庄衍怀掌心的完全包裹之下。
手腕相贴的那寸,肌肤细微地摩擦着,可惜光是肌肤的相亲只能传递体温,感受不到体温之下加快的脉搏。
两人的脉搏和心跳都很快,心照不宣地嘴上说着相互安慰之语,心底慌张难言。
“知道了。”
庄衍怀盯着面前她毛茸茸的后脑勺,发髻间别着的闹蛾随着步幅颤动,像是要飞走。
不知不觉看入了神,伸手把那闹蛾摘了下来,藏进袖间。
楚照槿觉得背后有动静,回头看了眼,迎上庄衍怀面上若有若无的浅淡笑意,总觉得笑里藏刀。
“什么事?”
怀着疑虑质问他。
庄衍怀的动作很轻,小娘子没有察觉发间少了一只快要飞走的闹蛾。
“我答应你,万不得已做个逃兵,不当将军,回来做你的夫君。”
“哦。”
楚照槿装作漫不经心地答应,飞快扭过头去。
这话说得怪动人的。
脸颊耳后都烧呼呼的,面前没有铜镜映容,她心里也清楚,脂粉定是又盖不住脸上的绯红了。
谁等着让他回来做夫君了。
爱慕她楚照槿的人天下何止一二,若成了寡妇,她比现在更逍遥自在。
两人一路上说着话,时间便不觉得漫长,大兴善寺离西市的米铺不远,楚照槿就这样牵着他过来了。
江南一去,恐怕没有归期,牵着对方时,才觉得自己切切实实把握住了什么。
庄衍怀亦是如此。
看了眼头顶的牌匾,视线下移,落到两人牵着的手上,“你又要带我来求神拜佛。”
楚照槿瞪了眼他,拉着庄衍怀进去,跪在了殿中的蒲团上:“什么叫‘又’,佛门重地,不可不敬。”
庄衍怀本不想跪,小娘子一贯坚持,想着临行在即不好惹她生气,便屈膝迁就了。
他没有所做更多,佛祖注视之下,在檀香浓白缥缈的烟尘里,他侧目看着楚照槿。
她跪在自己身边,在低眉慈目的佛祖金身下,双手合十虔诚祷告。
上回和她分别,是去岁,在江南。
也是在这样落蝉死化无形的秋天,在银杏黄了枝头的同泰寺里。
耳畔,此时的磬钟之声与那时重叠,仿佛是从天际回荡的余韵。
他和楚小寻的婚姻,即将步入第二个年头。
待楚照槿三拜陈愿,敛裙起身时,庄衍怀扶着她的小臂:“等明年入秋,时局太平了,你陪我下江南去趟同泰寺吧。”
楚照槿眸光闪了闪,满心意外地扬了扬唇:“你不是对求神拜佛之事颇为抵触的吗。”
庄衍怀取过她手中闪着一点火星的佛香,帮她插进了香火蒸腾的宝鼎里。
一旁的佛香燃了大半,携着火星的香灰落下砸在他的虎口,灼伤了皮肤。
他弹指掸下香灰,往下拉了拉袖口,没有让楚照槿注意到这种细枝末节的地方:“信则有不信则无,人在全看天命的时候,抓住神佛给予的希望,不失为一件好事。”
给楚小寻的答案,心口不一。
时至今日,他依旧不信神祇,若世间真有因果,他不会是受到眷顾的那个。
生前就已饱受天谴,那么死后,他亦会是那个杀人偿命恶有恶报之人,地狱阎罗在等着他,炮烙蒸煮不得安宁。
想去同泰寺,是出于幼稚的好奇心。
今夕,同泰寺的银杏黄了吗?
他亲手挂上树梢的红绸,被风吹走了没有?
若是字迹被雨水冲淡,得写条新的挂上去。
是了,他信过一回神明。
便是那条红绸上的祈愿。
此生,只此一回。
“好啊,你可要说话作数。”楚照槿应下,拉过庄衍怀藏在身后的右手,撸起袖口,看到了虎口的灼伤,气鼓鼓瞪了他一眼。
上回在同泰寺,覃娘子让她在银杏树上挂上红绸,可保佑姻缘美满,为夫君和自己祈福。
那时她重生不久,又要再入长安,除了担忧来日没有其他,性命堪忧之时,姻缘自无从考虑。
日后想来,常有后悔之时。
若是那时写了庄与行的名字挂上去,佛祖显灵,他是不是能活得轻松些。
下回再去同泰寺时,定要在红绸上写了庄与行和自己的名姓,挂在千年银杏的最高处。
庄衍怀任由她扯着自己蹲在山泉小池边,牵着手浸入了山泉水池里。
没有瞒过她的眼睛。
“据说在红绸上写下祈愿,挂上银杏树,便可实现愿望。”楚照槿仰头看着他,“下次我们去的时候,在红绸上写什么好呢。”
山泉冷冽,包裹灼热的伤口,压下细密的阵痛。
庄衍怀没有作声。
若真有那日,他会写下一样的话。
——违逆天意,吾命不久,愿换照槿千秋。
——此生顺遂无虞,朝辉与日月同寿。
——
恭靖侯府里,传言夜间能听到鬼哭狼嚎的后山中,沉着不惊的脚步踩过一地枯叶,声响打破万籁俱寂。
在肃杀寒冷的秋季,别处的木槿花已经败了,而此处的木槿,因照拂得当,还开着不少,悬在夜色里的枝头,凝聚着天边倾泻的皎白月光。
穿过木槿花簇拥的院子,庄衍怀推开了铜塔的门。
满室烛光鱼贯而出,窜进了半个院子,昏黄的灯火落在他的身上,又霎时凝固,失去了光明应有的生机,面前燃烧的三万盏长明灯,照不亮永恒的暗室。
秋风涌进铜塔,吹灭了正中的两盏。
庄衍怀擦燃火折子,攒动的火光触碰到焦黑的烛芯,长明灯在无声中继续燃烧,在旁的两尊黑檀木灵位上的每一寸凹痕都格外明晰。
韦玉君,庄悭。
是他逝去了十一年的父母,曾经鲜活的生命,归于冰冷灵位的无限死寂当中。
灵位后墙上所挂的,是冷甲军的旧军旗,玄色为质,皎白为章,黑褐的血迹凝固在被火燎过的旗角。
临壁关一战后,冷甲军无人生还,军旗同尸骨一起,遗留在朔北的风沙里。
三年前,庄衍怀去到曾经的战场,发现白骨黄土中露出的玄色一角,把冷甲军旧军旗带了回来。
庄衍怀敛袍屈膝,跪在了庄悭和韦玉君的牌位前,郑重叩首。
抽出腰间银剑,蜷掌紧握住剑身,鲜红的血柱汩汩流出盖住闪烁的银光,挥剑洒向冷甲军旧旗,新的鲜血同十一年前的血迹重叠。
“天有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故以血祭旗,以杀证道,行非善类,故受天谴,与行无悔,笃志不改。”
庄衍怀再三叩首,“儿不在京城,父亲母亲在天有灵,万望庇佑小寻。”
身后陡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庄衍怀起身,搭上银剑剑柄的长指紧握,听出那人是谁,发白的指节松开。
“你不让本王多管,可……这就是你要做的事!”何秉扶着木槿花枝,叉着腰气喘吁吁。
视线落在染血的冷甲军旧旗上,更认定了自己的猜想。
枉自己一世聪明,世人道肃王早慧,怎的在朝上见庄衍怀顺从领了平定江南的皇命,思索数日才想出他打的是这样的算盘。
“别碰。”庄衍怀不以为意,撕破下摆一角,缠上掌心止血。
何秉知道他所指。
庄与行惯来最宝贝这些木槿花。
他没再去碰花枝,急不可耐步上前去,好言相劝:“你明知眼前是个陷阱,偏往火坑里跳,做的是同归于尽的打算。不管你心里怎么想,我何忘执认定你是我十余年的挚友,本王至少要为你做些什么。”
庄衍怀抬眸:“确有一事需你助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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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银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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