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民心已乱,江南叛乱之事不宜再多宣扬,庄衍怀一行于晨光熹微时暗中出城。
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
城门前,冷甲军身披黑甲严阵以待,在秋日的清晨像是镀上了一层寒霜。
旌旗扬空,肃穆如石,更显肃杀之气。
何秉从铜塔里出来,远远跟在庄衍怀身后,长眉蹙起,颇有些忧心忡忡。
看到楚照槿时,下意识低下头,心底有些隐隐的心虚在作祟。
“侯夫人!”
庄衍怀是将领,理应到冷甲军的最前去,先一步融入了向城外山川无限蔓延的冷黑中。
楚照槿一路走一路望,看到人群中那个熟悉挺拔的身形,正要跟上去,被何秉叫住。
“肃王爷也来了。”她按照礼数问候。
何秉想到庄衍怀对自己的嘱托,张了张嘴,堵在喉间的话没有说出来,只强迫自己扯着嘴唇笑了笑。
“侯夫人今日,得跟与行好好作别。”
楚照槿的神色凝了凝。
何秉惯来生性潇洒闲适,不是欲言又止的扭捏之人。
刻意嘱咐她与庄衍怀好生作别?
实在让人怀疑。
“这是自然。”见何秉没有离去之意,她复问,“肃王爷可还有话要说?”
何秉搓了搓冰冷的掌心,吞吞吐吐道:“等与行去了江南,侯夫人一人在府中想必无聊,没事就围着恭靖侯府多转转。”
楚照槿侧了侧头,对何秉尴尬笑了笑。
再也无法承受楚照槿看傻子一样看着自己的注视,何秉挪动着步子,在悄无声息的后退中嘱咐,
“记得没事多转转啊,特别是乘船渡湖转一转,恭靖侯府很大的。”
后山有那么大一座铜塔呢,转过去看看啊。
只有去到那座铜塔里,楚照槿才能真正看见庄与行埋藏了十一年的痛苦和心结。
也只有楚照槿能真正救庄与行于水火。
庄衍怀察觉到两人的交谈,目光要扫过来,何秉飞快转过身去,握拳击掌,暗自咬牙。
楚照槿刚想细究何秉这番没有来由的叮嘱,转身迎上庄与行的目光。
他的眸光温润,透过清晨秋风的冷气,落在自己身上,暖洋洋的。
庄衍怀一跃下马,等小娘子跑过来,把她圈在怀里,拉紧敞开的披风:“冷不冷?”
楚照槿皱了皱冻红的鼻尖,笑着摇头,“梅娘给我穿得暖和。”
低头看到他掌心缠了绷带,捧着那只手盘问起来,“昨晚还好好的呢,怎么受伤了?”
庄衍怀缩回手藏在背后,“无妨,练剑不小心伤的,伤口上过药了。”
他看着不远处何忘执的背影,快要隐匿在黑色的人流中,借机转移话头,“方才何忘执跟你说了什么?”
楚照槿叹了口气。
又不是第一日用剑,怎么还能伤着。
“他让我多在府里多走走,没事多乘船游游湖。”
肃王的话让她摸不着头脑,恭靖侯府是她家,执掌中馈这一年多,哪里没去过,何秉无端操起这些闲心来做什么。
庄衍怀心底明了,敛下眸底一瞬的凝滞:“他向来莫名其妙,不必理会。”
当初不该把铜塔的秘密透露给何忘执,叫他今日说出这样的闲言碎语来。
若自己有命回京,定要执剑去抄了肃王府,和他今日的多嘴清算。
红日自渭河之滨缓慢升起,火红的霞光漫过树梢,披上冷甲军士黑冷的甲衣,庄衍怀惯穿的玄色长袍上,透出更为分明的赭红。
骑兵身下的马匹打了响鼻,攒动着铁蹄,扬起长安城外的黄土。
出征的时辰到了。
“我走了,你在府里万望保全。”庄衍怀拉动缰绳,马匹前行,视线还停留在她的身上,不曾离开半步。
人群马群涌动向前,蕊絮扶着楚照槿后退半步。
心头像是有个窟窿,看着庄衍怀走得越远,心里的窟窿就越大,空落落地直透风,有什么东西在不安中无限下坠,永远也触不到底。
不成。
还有句话未说,顾不得人潮拥挤的危险,朝着庄衍怀跑过去。
“侯夫人当心。”蕊絮劝阻不得,焦急拦着身后的骑兵,免得冲撞了她。
庄衍怀勒缰揽辔,又一次停驻下马。
她总是这样依依不舍朝自己跑过来,要他怎么放心走。
楚照槿额上浮着一层薄汗,微微喘气:“庄与行,江南的螃蟹熟了,记得回来带给我吃。”
她想说的就是这句。
上回在同泰寺,他还没带回来成熟的螃蟹,便一声不吭地走了。
“上回你骗了我,这回不能食言。”
心里被猛然撞了一下,霎时五味杂陈,个中感情杂糅在一处,说不清道不明。
庄衍怀不由自嘲。
自己这是怎么了。
喉结微动,那些难言的情愫化作一句,“好。”
楚小寻最喜欢吃的就是螃蟹。
一回是在萧国的兴和楼,一回是在江南金陵,自己害她两遭未能享得口福,都是他的错。
食言不是他的作风,言出必行是行事的守则,对于没有百分百把握的事,他不愿承诺。
可小娘子的杏眸亮晶晶的,琥珀色的瞳仁里透着澄明的日光,他一瞬心软答应。
又一次悖逆原则。
他怕她哭。
“等我回来做给你吃。”
等自己回来的时候,想必已经入冬,那时的江南湖里不可能寻到一只螃蟹。
他清楚,楚小寻也不是傻子,何尝不明白冬天没有螃蟹吃的事。
“你说到做到。”
楚照槿小声道,“你低头。”
晨光和着凉风吹进眼睛,眼眶酸涩难受,有泪要流出来。
以为她有什么话要告诉自己,庄衍怀勾着唇角低头。
楚照槿的小指勾上他的小指,用稚童过家家酒的方式订立了契约。
趁着庄衍怀的视线还停留在两人的指间,她踮脚吻上他的眉心,蜻蜓点水般触之即离。
朝阳之下,平静的深潭突然被一只掠水而过的蜻蜓惊起巨大的水花,瞬间的惊喜让人错愕。
凝固的瞬间再次流动,庄衍怀抚着她的脸颊,喉结滚动,柔软的唇瓣触碰,轻轻撬开贝齿,留下浅淡的印记。
片刻的亲密很快离开,楚照槿抿了抿唇,还残存着对方的体温。
“你……走吧。”
雪颊覆上粉色的霞光,她故作震惊挥了挥衣袖,磕磕绊绊说出几个字来。
庄衍怀盯着她看了半晌,而后微微颔首,转身离开。
楚照槿不记得那日远远跟在冷甲军后走了多远。
只记得等自己停下来的时候,庄与行的玄色吞噬在火红的烈日中,人和马消失在了地平线以外,像是再也不会回头。
——
庄衍怀离开的两个月,楚照槿写了很多的信,每封信的最后会盖上一方印章。
印章上没有字,刻的是寰奴和霄奴打架,线条算不上精致,勉强能看出画面大致的情景。
寰奴张开双翼要去用它的红喙啄霄奴,霄奴不甘示弱,扬着爪子要扑上去报复。
不是和谐的场景,反而火力全开,谁也不逞多让。
她觉得这样的场景,颇像和庄与行初遇的日子,那时候两人谁也不待见谁,见面就是擦枪走火。
不过回想起来,竟觉得暖心。
自庄与行离开后,忆起两人间的往事,那个愈发变大的窟窿会被回忆堵上一会儿。
何秉说得很对,庄与行不在,她总是觉得无聊,所以找了刻章子这样的闲事来消磨时光。
说来也奇怪,往日庄与行总是早出晚归,忙起来的时候不见人影,两人除了吃饭睡觉,并不多黏在一起。
那时,她却没有这样的感觉。
有时候同庄与行吵了架,甚至几日不想见他,命人卷了铺盖扔到书房里去,不让他进屋睡觉。
“侯夫人写了这么多的信,怎么不寄出去?”樊香梅在一边给楚照槿磨墨。
楚照槿写下最后的“祝君安”,盖上那枚熟悉的印章,把信纸折好封进信封,放进抽屉里。
“信固然是写给收信的那个人,可有些时候,信不是用来寄出去的,得用来收藏,收藏给写信的人来读。”
这些信的内容,不是在向远在江南的庄与行唠叨府中的近况,而是从他们的初遇写到如今。
樊香梅像是明白了,又像是没有明白:“所以侯夫人写信是给自己看的?”
楚照槿点头:“可以这样说,不过不是现在的我,是以后的我。”
世人常用“恍如隔世”这个词来形容人事变迁。
年幼时,她不懂这样的形容,以为这个词有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夸张之嫌。
人不可能死而复生,或人或事,不论如何变化,只要愿意刨根究底,总能按图索骥有线索可寻。
等到这一世,她真的死而复生,才理解文人墨客为何喜欢对“恍如隔世”加以咏叹。
有些事,有些人,会更改,会遗忘,最后再也寻不回踪迹。
她希望等到迟暮,等到记忆冲淡在时间的海水里,等到容颜衰老在时光的雕刻中,看到这些信时,她还能记得,他们最开始的样子。
“更何况……”楚照槿发愣,口中喃喃。
樊香梅停下手里磨墨的动作,听她说话,却没有等到下文。
更何况,是寄不出去的。
庄衍怀出征的第一个十日,她寄出过几封,无一例外都被何骢的人截了下来。
姜容漪把这个消息告诉她的时候,心里早有预料,并不觉得意外。
何骢要对庄与行下手,就一定会事先斩断他的一切联系。
自己不会收到庄与行的来信,反而觉得心安。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可以自欺欺人安慰自己。
庄与行还活着呢,只是没有他的消息罢了。
樊香梅了解楚照槿,这些日子她表面看着云淡风轻,实则心里压了不少事,也不说出来。
“侯夫人,奴婢陪着你出去走走。”
楚照槿应下,和樊香梅转到园子里,听到不远处两个婢子的窃窃私语。
“谁在哪儿。”
躲在树后的两个婢子听见楚照槿的声音,可谓吓得不轻,连忙出来认错。
“侯夫人恕罪。”
樊香梅先看了眼楚照槿的神色,不见有什么异样,方松了口气。
“快滚开去干自己的活,侯夫人不会怪罪你们。”
看来侯夫人是没听到这两个婢子说的是什么。
这两日关于小恭靖侯的消息传遍了京城,只是得了娴贵妃娘娘的吩咐,怕侯夫人伤心过度,心照不宣都瞒着她罢了。
两个婢子扶着膝起身,如获大赦,应了是便要逃。
“等等。”楚照槿唤回她们,深吸了一口凉气,稳住发抖的声线,“你们方才说,侯爷出什么事了。”
这两日她出府,总有人和事把她拦着,哪有这般的巧合。
是他们有意瞒着她,她也在陪着自欺。
樊香梅挡在楚照槿身前,颤声道,“侯夫人,我们回去……”
楚照槿眸色骤冷,杏眸不再含笑,既不亲切也不温和,像是变了一个人。
“庄与行死了,是不是?”
樊香梅心头一颤,两行热泪扑簌而下,呜咽着说不出话。
蕊絮和隐戈一前一后赶过来,看到眼前的情形,知道侯夫人知道了真相。
瞒得住一时,瞒不住一世,侯夫人总有一天会知道的。
隐戈:“其实一周前日侯爷得胜的消息就传回了京城,可圣上怀疑咱们侯爷有反心,将侯爷回京的兵马被拦在了半路,据说昨日夜间侯爷无力反抗,已经……畏罪自刎。”
蕊絮轻拍着楚照槿的背,恨自己不争气,准备好的话有一大箩筐,就是说不出来。
出乎众人意料,楚照槿没有哭,眸中闪着的光比往日任何时候都要凌厉。
抽出身旁侍卫腰间的长剑,吩咐隐戈,“那些东西可以派上用场了,昨日他们要杀侯爷,今日他们就要亡侯府。”
两个月来的殚精竭虑,两个月来做的诸多准备等的就是今日。
“传令所有府兵,我在,恭靖侯侯府就在。”
这是她对庄与行的承诺。
“是。”隐戈应道。
冷风刮得脸颊生疼,寒风无孔不入钻进衣袖,可楚照槿毫不在乎,手上长剑紧握,她正在走向她的战场。
庄与行,我没有食言。
答应带回给我的螃蟹,你也切莫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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