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小寻自方才入殿一言不发,眼下不知躲去了哪里。
庄衍怀心中时刻挂念着,环视一周,视线掠过张张面容,终于在檐柱下找到了她。
便是脾性活泼些,从小端着公主的身份长大,楚小寻的仪态很好,眼下亦是如此,处变不惊地站在那儿,不为眼前的皇子弑父之为而惊骇。
庄衍怀的心只安了一瞬,很快发现楚小寻的不寻常。
她藏得很好,却瞒不过他。
那双昔日明媚的杏眸中,失去了清澈的华光,眼底闪过的恨意太过浓烈,让他无法忽视。
指尖颤抖着,掌心渗出细密的冷汗,楚照槿攥紧手,克制全身的战栗。
太极殿上,众目睽睽之下,她得抑制住自己真正的情绪。
而在她看向何邈持刀走向何骢时,眼底的那份积蓄的恨意,霎时无所遁形。
何骢的死,上一世的她期盼了十年,愿望落空却得重活一世,恨意掩藏在时间的涛声中慢慢熬煮。
她以为是她忘了。
其实没有,家国沦丧之仇,亲族覆灭之恨,因着长久的熬煮愈加苦涩,等一日忆起,撕心裂肺肝肠寸断,尚不能断绝。
何邈拖着断掉的右腿一瘸一拐,手脚并用爬上御台,右腿上的箭扯着伤口,在白玉台上遗留漫长的血痕。
何骢死死盯住那些血痕,只觉触目惊心。
这是他亲子的血!
何邈走到了何骢的面前,那把匕首还垂在身侧,颤抖着要举起,杀心已起之时,两行热泪先落了下来,砸在何骢的碧玺佛珠上。
碧玺佛珠日日伴随何骢,捻过后色泽愈发鲜艳,在热泪的包裹中,透出莹润的绿意。
何骢动了动手指,抹去佛珠上的热泪。
他知道何邈心软了。
“你……真的要杀朕吗。”
隔绝在掖庭的日夜,何邈对李贵妃的思念无法言说,昔日音容在脑海中描摹。
可每一次,那些记忆中温暖留恋的时刻,何骢的身影都会充斥其中。
眼前这个他想杀之而后快的人曾经是他最为爱重的父亲。
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父皇的声音了。
“是您先杀了母妃,先杀了儿臣。”何邈胸腔震颤,质问之声响彻整个太极殿。
何骢面露厉色,一摔佛珠而起:“朕,怎会想杀自己的儿子!”
“当初李家一朝如山倒,你母妃自裁而死,满朝文武紧咬东宫立储不肯放过,那时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
朕也是父亲,怎会想亲手把自己的儿子关进掖庭!
可也只有掖庭,这处被所有人遗忘忽略的地方,能帮你避过那阵的风头,度过那时的灾祸。”
何邈的神色凝滞了半晌。
何骢的声音愈发狠绝:“韦燕真的儿子死了,何苒儿也被送去了北燕,荧惑犯心之劫因你母妃而破,东宫重建,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没有人再觊觎,只会留给你!留给朕的邈儿!”
何邈双眼无光,看着何骢的面容,脑海中只剩下了一片空白。
“父王,那日您把儿臣关入掖庭之前,是您让儿臣有朝一日来找您报仇。”何邈五指捏紧,又要重新举起匕首,“这都是您逼我的,您别怪儿臣。”
何骢扬手挥下,这一掌太过突然,响声清亮,太极宫上下为之骇然。
“朕是让你养精蓄锐,带着千军打败朕,逼着朕不得不把位置让给你!立储诏书在手,名正言顺,朝中上下无不心服,史书之上也只会留下你的美名!朕给你准备好了一切!”
他指着何邈怒喝,却字字句句苦心孤诣,“可你!当作他人棋子,竟要来杀朕!”
“父皇……”何邈全身失力,后退几步靠在了寻杖玉栏上,手中的匕首轰然坠地。
脸颊火烧般钝痛,父王的掌风落下后,耳畔轰鸣,脑海中闪过他为报仇所做的一切,诸般都像个笑话。
庄衍怀眸光沉郁,视线梭巡在两人之间,骤然勾唇轻笑出声。
何邈啊,从来都是色厉内荏的没用东西,杀个人横竖不过手起刀落,还需犹犹豫豫成这般。
殿上众人被庄衍怀吸引去视线,若说先前对庄衍怀胆寒,而今朝他们看着这个玉面阎罗的眼光又变了。
在他冠谋反之名起死回生,逼迫皇帝和皇子自相残杀之后,他们对于这位小庄侯,多了敬畏之心,一种对于无法抗衡之力的畏怯,对于不能匹及之势的敬。
事实胜于雄辩,小庄侯从来不会屈居人下,成为谁的爪牙走狗,背负隐忍二十年,视他为棋子之人,实则一步步走入其陷阱,成为他刀俎下的鱼肉。
“真是父子情深。”庄衍怀来回缓慢踱步,笑意如春风和煦。
“看来三殿下是深受父爱所感,想起先前所背的仁义礼智信,觉得不该对亲生父亲如此,对吗?”
何邈呆滞的神色有了恢复的迹象,视线一移一顿到了庄衍怀身上。
庄衍怀没有等他的回答:“来人,把李贵妃的棺椁抬上来。”
听到这句,何邈暴跳如雷,双眼布满血丝,要扑向庄衍怀,却碍于重伤的手脚,变成了趴在地上张牙舞爪的狼狈。
“庄衍怀!你敢动我母妃的陵寝!”
这话语当风似的从庄衍怀耳边飘过去,他的唇畔笑意不减,看着李贵妃的棺椁从殿外送上来,摆在了太极殿正中。
众人惊骇,望着那被血泥包裹的棺椁捂住口鼻,连连后退,看着殿中门口冷甲军拔剑而立,连逃的地方也没有,更是欲哭无泪。
“太极正殿之上,皇祖英灵之下,江山社稷之中,令棺椁这等污秽入殿。”
魏懋佝偻着背,伸长了老鹅似的脖子,引吭怒骂,“庄衍怀!你就不怕危害黎民社稷,上天震怒降罪!”
方才魏懋被朱缨军羁押在耳室,没有法子上正殿。
姜容漪选在此时放了他出来。
庄衍怀睃了姜容漪一眼,不以为意。
上天降的罪,他日日受过了。
他云淡风轻挑了挑眼角,指着棺椁道,“魏公公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明知这里头的东西根本就谈不上污秽。”
两名兵士合力打开棺椁,殿上众人无不惊呼。
这棺椁里整整齐齐叠着几身李贵妃的昔日旧衣珠宝,根本就没有腐尸白骨!
何邈望了眼何骢,又望了眼魏懋,绝望至极,他闭了闭眼,问庄衍怀:“我母妃的尸骨呢。”
庄衍怀两指轻叩剑柄:“圣上用你母妃之死来破荧惑犯心的天劫,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荧惑犯心要彻底破了,得把献祭之人的尸身拉到山巅献祭神明,供豺狼秃鹫口口啃食……”
“够了!”何邈厉声,他干涩的眼中已经无法流下一滴泪了。
李贵妃死得惨烈,他在掖庭不能为她扶棺,焉知死后仍不得安宁!
他捡起扔掉的匕首,杵着地面踉踉跄跄起身,抬刀平静看着何骢,脸上再无一丝感情。
闭目挥下之时,身下骤然传来皮肉撕裂之声。
何邈瞠目欲裂,口角鲜血如注,不可置信地看向何骢。
在他刀刃落下之前,何骢的手中也多出了一把匕首,先一步深深探入了何邈的腹中。
何骢闭上的眼睛睁开了,松开刀柄时,面容上的杀伐之气已褪去,取而代之是亲手杀死自己儿子的心痛。
“邈儿你先走一步,父皇不会让你落下弑父的口实,父皇随后就来陪你。”
何邈口间囫囵着什么,鲜血汩汩涌出口鼻,他无法言说,捧腹滑坐下去,靠在龙椅边没有了生气。
庄衍怀冷漠的眼中终于划过了一丝玩味,走到大殿正中,笑着给龙椅边的两人鼓掌:“好生道貌岸然的父子亲情。”
父子相弑场景之下,血溅龙座,死寂的气息笼罩了整个太极殿,而庄衍怀的笑声无比爽朗,同大殿上的氛围格格不入。
何骢垂头看着满是鲜血的手,在龙袍上抹干净,抬头阴恻恻看着庄衍怀:“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庄衍怀风光霁月的容色渐渐沉下来,快慰和恨意交织着,展露出似妖似魔的森气,让人不敢瞧他一眼。
“当然是十一年来,三万冷甲军的冤魂日夜如梦,诉说怨苦之意,尸骨积压在临壁关下成为黄土,而魂魄停驻忘川河畔不得往生!”
“冤魂……”
殿上的议论之声如潮渐起。
小庄侯所言是庄悭所率冷甲军的冤魂么。
殿上老臣替众人疑道:“当年临壁关一役惨烈非常,老侯爷和冷甲军将士誓死守卫疆土,同北燕蛮夷同归于尽,都是为国牺牲的英烈,圣上亦多有褒奖安抚,何来冤魂一说。”
“是吗,圣上,真相岂是他所说这般。”
庄衍怀眼角微红,质问何骢。
何骢不屑怒道,“是如何,不是又如何。朕是皇帝,是天子!朕想让冷甲军生即生,朕想让他们死,他们就回不到长安!”
冷风袭人,他的身子几乎要垮了,动怒之后,跌坐在龙座上,捂着胸口不住咳嗽,竟咳出了一口黑血来,已是一副将死之人的颓败了。
庄衍怀声线平静:“先父先母为大鄞征战多年,多得美名,你因怕冷甲军功高盖主,心生忌惮,切断前线粮草援军,致使三万冷甲军活活困死在临壁关下。”
“原来这才是冷甲军全军战死无一生还的真相……”
朝上议论声迭起,无不为这段不为人知的过往而惊骇。
然而很快又平静下来,只注视着对峙的庄衍怀和何骢两人。
毕竟是十一年之前的事,即便有冤情,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过往之事评说无益。
眼前这场君臣的鏖战散布着威压之气,关系着朝上每个人的生死,更关系着这个王朝今后的走向,这是众人更关心的事。
楚照槿遥遥看着他,鼻头有些酸。
庄衍怀把情绪压抑得极好,仍是云淡风轻的模样。
若她不曾进过后山的铜塔,没有见过那三万盏长明的烛火,没有看见冷甲军旗上干涸的血迹,她许是会和旁人一样,只知他一心报仇的狠绝,不知他此话背后的来路漫长。
庄与行是在他人疑目的鬼火中,踽踽独行走自己的路,他没有相伴之人,没有宽慰之人。
这条路一走就是十余年,无法回头。
何骢的眼中并无悔改,从始至终,他不觉得自己所做有何不妥之处。
他凝眸扫向众人:“你们都信了他的话是吗?”
朝上鸦雀无声,何骢疑心之重众人皆知,对冷甲军的真相不疑有他。
何骢的视线落在了庄衍怀身上,眼底涌动着浓郁的阴狠之色,干涩的嘴唇扯出了一抹狞笑,
“庄衍怀,你别忘了,你是在北燕人手里当作牲畜长大的,有什么资格替冷甲军申冤。”
殿上震骇,霎时间众人投向庄衍怀的目光千变万化。
庄悭韦玉君死得惨烈,庄衍怀作为他们的儿子,人们很容易将心底无处安放的同情延续到庄衍怀身上。
而此时,这样的同情一扫而空,化作无尽的鄙夷和仇视。
何秉要开口帮庄衍怀说话,迎上姜容漪的目光。
“不要插手。”
他读懂了姜容漪的口型。
北燕和大鄞是家仇国恨,庄衍怀身份血统有疑,就算今日他是殿上的胜者,走出太极殿外,却要承受大鄞上下四万万人的疑目。
就算为他说了话又如何,他被北燕人养大是改不了的事实。
“你一出生就被北燕人俘虏,被北燕人养到了六岁,是朕同情韦玉君日夜求情,允冷甲军把他从北燕人手里抢回来。”
何骢捂着胸口复咳了两声,佝偻着指向庄衍怀,“谁又能证明眼前这个包藏祸心的乱臣贼子,是否为真正的庄家之后,而非北燕送来大鄞的奸细?”
庄衍怀冷冷一笑,没有丝毫对何骢的怨怒,感受到投在他身上的目光,只当雪落肩头,不值一提。
这是他早就料到的情形,没有意外之处。
他要杀何骢,何骢岂会坐以待毙,戳穿他的身世,让他受尽世人的口诛笔伐是必然。
上一世,何骢就用了这样的手段。
通往刑场的路,是长安城里最繁华的朱雀大街,庄衍怀困在囚车里,忍受着世间最不堪入耳的谩骂之声。
刑场之上,寒风猎猎,凌迟削骨加身,即便双目已剜去,他仍能从台下此起彼伏的欢呼叫好中,猜出那些人是何等快慰的神色。
此时此刻一如彼时彼刻,对庄衍怀的口诛笔伐再次掀开序幕。
“即便是庄家之后又如何!北燕养他了六年,蛮夷的茹毛饮血之态已经刻进了骨子里!”朝上有大臣斥道。
“这些话本侯都听倦了,就没有新鲜的话骂来听听?”庄衍怀的语气有些玩世不恭。
他没有反驳,也没有准备自证清白,思绪还停留在上一世的受刑之时。
回忆越是痛苦,就越值得回味。
此生他以恨为食,在想起那些恨和痛时,他的身体才不那么像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
“你们都闭嘴!”
庄衍怀眸光一滞,思绪被娇柔却响亮的厉喝拉回来。
在看到小娘子的身影时,自己那具没有灵魂的空壳好像倾注进了别的东西。
楚照槿不知从哪里抽出了一把长刀,抵在第一个开口咒骂庄衍怀的老臣肩上。
“有些人,没有力气没有胆量提刀上战场,同北燕蛮夷抗衡,只敢站在刑场之下,口诛笔伐辱骂身有疑点之人。且不论这是毫无证据的欲加之罪,只论小庄侯重建冷甲军,驻守边疆多年,北燕不敢来犯秋毫,你们在他庇护之下,有什么资格对他投去疑目!”
上一世庄衍怀被折磨成那般模样,在刑场上经受了什么,她都不敢想。
在刀下的老臣面如土色,殿上的所有人都被楚照槿喝住了。
小恭靖侯夫人平日看着娇弱,怎么能提着刀做出这样举止粗鲁之事。
那老臣见楚照槿不过是女子,回过神来不以为意:“你是庄衍怀之妻,巧言令色维护他是自然,但你别忘了,你们这些儿女情长在家国之忠面前不值一提。”
楚照槿知道他是轻看了自己,双手握住刀柄用尽全力,挥刀砍向那老臣的左肩。
“啊!”老臣惊呼,捂住左肩连连后退,惊觉左肩上真被楚照槿砍出一道两指长的血口来。
楚照槿漫不经心扔了刀,拍了拍掌插在腰间,勾唇冷笑一声:“老东西胡说八道,真以为本公主不敢动你。”
今日之后,长安城上下定都是要唤她做母老虎了。
她暗自懊恼。
看了眼孤零零站在藻井下的庄衍怀,又不在意这些了。
罢了罢了,总不能让他一个人孤立无援,所有人指着他一个人骂。
她走向庄衍怀,颇为骄傲地朝他扬了扬下巴,继续跟那些老臣对峙,
“你们忠你们的大鄞,同北燕的家仇国恨关我屁事,你们不认庄衍怀是长安庄氏之后,我却认他是我夫君。”
她站定在庄衍怀身边,扬眉警示众人,“你们想动萧国的驸马,得先问本公主答不答应。”
庄衍怀有一瞬的错愕,只觉恍惚,仿佛身处梦中。
原来有人护着是这种感受。
什么不用说,什么不用做,即使满身污名算不得假,也会有人坚定走向你,选择站在你的身边,与所有人为敌。
可眼前护着他的小娘子,要双手才能举起刀柄,个头才及他的肩膀,近来担心他的安危,脸瘦了一圈,身形也单薄了许多,方才还埋头在他的怀里,放声哭诉了好一阵。
楚照槿抽出庄衍怀腰间的银剑,放进他的掌心,握着他的五指合拢拿稳。
她望了眼龙座上气息微弱的何骢,抬头看着庄衍怀,凝视那双微动的凤眸,递给他一个肯定的笑,
“三万人性命的担子太重,往后只当卸下一身轻,至于那个人,杀或不杀皆可,全凭你心意,不为旁人,只是为了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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