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拔营,虽已至晨时,密林内仍是阴翳蔽光,茫茫白雾流走青黑天地,清寂如隔世蜃海,涓涓露水滴答滚下翠碧卷叶。
邓绍无由来打了个寒颤。
抬眼一见凭空般出现在王爷身边,青衣仿佛要融入密林墨霭间的谢君凝,轰然一拍脑门。
“鬼?”
分拳夺势间,一套流利的招式半空走过。
谢君凝轻轻一握,折住他一根手指往后掰,不赞许:“再来就不礼貌了。”
邓绍对上顾见辞视线,呆愣了片刻,不知他有没有在谢君凝面前暴露身份。
在得到默许的眼神后,忙抱拳解释:“没成想谢盟主突然出现,属下还以为是密林瘴气致幻。”
她看过来,顾见辞却只但笑不语,也不帮她解释。
谢君凝只好咳道:“我来护送你们。”
一行人顺着罗盘指示的方向继续前进,只在正午林间光线最充沛之时,休整了半个时辰。
一棵斜塌的拙树上,顾见辞倚坐研究罗盘方位,磁针却失了方向一阵乱摆。
料想或受是地形所致,只能寄希望于走出这段路恢复正常。
“怎么了?”
谢君凝来给他送墨绿圆叶包裹的野兔腿,观他眉目深刻。
顾见辞就着她的手撕咬了一口,食肉动物般眯眼,咀嚼却慢条斯理,是自小习入骨髓的皇族规训。
她不自觉被他吞咽滚动的喉珠吸引,有一眼没一眼的偷看,却被他桃花眼一扬捕捉到。
她立刻像被黏住腿的蜘蛛,局促的侧身举高一递,“你自己拿着吃。”
他在树上高位,她要稍稍举点手。
顾见辞偏又就着咬了一口,看她带点恼的扭回头,笑眼揶揄。
她懒得多计较要走,忽被他拉着手:“上来。”
谢君凝不想被人看到拉拉扯扯,拍树跳上去,把兔腿塞给他。
看着他:“你最好有正事要说。”
顾见辞侧抵在她耳边,小声呢喃了两句。
谢君凝只觉得耳边呵气的痒,抬头与他目光对视一瞬间,若有所思。
军心不能乱。
顾见辞凭着天上模糊一轮太阳辨认方向,带着队伍继续往北行,但不过走了两个时辰,密林又重新陷入幽暗。每一丛灌木杂草之后,仿佛都隐藏着熠熠喋血的兽眸。
好容易找到了干草架起了火堆,围坐在暖光前,众人发丝都好似镀上了一层金光,篝火温度直抵前心。
赶了一天的路,此刻湿寒驱散,乏困顿生。
谢君凝喝了一口酒暖五脏,对顾见辞淡淡道:“我去查勘下周围地形。”
说着她一人往林中走了去,背影在一人高的杂草间一闪就隐没了。
踩着不平整的泥土,谢君凝随手拍了拍一旁树干,大约走出营地几百米远,已经听不到一点人语,耳边静悄悄尽是不知名的鸟叫。
头顶上却传出一声格外响亮的鸟喔声,仿佛刻意要吸引她的注意力。
谢君凝仰头,便见风信子笑意深刻眼里,身子伏树,孩童般翘脚支头:“又见面了。”
谢君凝低头瞥了眼脚底下隐隐硌脚的石头,后脚跟微一用力,碾成了齑粉。随着风盈袖,外放内力陡然间震得四里鸟声俱灭。
树梢一晃,风信子正欲说“雇主他来见你了”。
忽然间背后被一拍,她条件反射回头。
一丸金药化水直扑,避无可避。
“你给我……”风信子怒火中烧说一半,眼神突的涣散,伸手在半空抓了两把,呆呆:“哪来的小精灵。”
这“颠三倒四”药倒还真能派上用场。
谢君凝看了顾见辞一眼,两下擒住风信子手腕一拧,接过麻绳,将人绑在了树上。
上下一通摸索,终于在她帽子内扯来了一块雪青色布。
她仔细端详了一番,没成想上头画着的除了密林地形路线外,还有游隼会的总坛据点,正圈在那尊路过的神秘阴冷的石塑上。
“人怎么处置?”谢君凝给他看了眼地图问。
顾见辞抬了抬下巴,“去吃点东西,此处就交给我吧。”
谢君凝叠了下图纸布,转身踌躇:“她虽然谋财但没害命,罪不至死。”
顾见辞对上她的视线,浅浅点头。
脚步声灭,目光涣散的风信子陡然间缩瞳泄出一丝清醒,眼珠子快掉出了眼眶。
见那匕首轻快在手腕上一抹,便有大股鲜血从自己手腕淅淅沥沥涌出。
顾见辞仍是眼中噙笑的,只是这笑意也如冰做的,“要流半个时辰你的血才会干。在此前,谈谈是谁雇佣你从本王手中抢人的吧。”
风信子惊恐嗫嚅:“抢谁?谢盟主什么时候时你的人了?”
顾见辞没耐心:“不答你就去死。”
口舌迅速发干,风信子眼中浮现出痛苦,忙摇头:“别别,我说——”
“与我们做生意的人多是富商权贵,这些人极其注重**,我们这行的铁律是死都不能暴露雇主身份。”
“我只知道他叫宁闻今。”
顾见辞点头,攥扬匕首:“送你一程。”
风信子被捆在树上眼见挣扎不得,变调凄叫:“你这人怎么如此狠毒?我都招了!”
顾见辞一刀利落落下,“你没有契约精神,我很不喜欢。”
风信子尖叫一声,“那人用了假名字!给谢盟主准备的嫁衣是辽国皇族制式——”
顾见辞拔出深刺树干的匕首,木汁溅起。
他转身离开,一抹被鲜血染红的视线,缓慢落向北风吹来的方向。
密林里生长着汁水甜美的浆果,微微酸,谢君凝采了一把洗净,方才尝了一颗。
见他走回来,她捻了一颗喂到他唇边,道:“没有毒,这种果子我在谢家堡附近从小见过。”
他掀眼,落月撞海啸。
一个视线相交,谢君凝莫名觉得自己一身湿凉,顾见辞已低头咬住红果,汁水润溅过的唇峰,似抿开了浓血。
那几分妖灼就突然藏不住了。
谢君凝这才发现,他好似并非印象中那般温文尔雅,镜湖恬淡。实则五官隽浓,棱角分明而俊美,那双桃花眼敛着倒还有几分人畜无害,一旦凝望过来,就如藏着水蛇的冰潭水。
她想起幼时偷看义父收藏的各地志异,乃中有写河妖撑船渡人夺魂魄,一身**,皮囊秾艳,肌肤苍白到会被光线灼伤,只能穿蓑衣戴兜帽。
小香每每读起来这一篇,就搓着胳膊对她说“毛骨悚然”,谢君凝却极喜欢听,梦里都想着能不能捉一只藏起来,没不好的坏心思,她纯粹想看看河妖是什么构造。
这么想着,她不自觉就看着他出神一会儿。
低头摊开棉布地形图,给他指最便捷的路线。
顾见辞俯过去,前心微微贴她脊背,一只手从她腋下探过,远看研究地形的姿势,近看成了拥抱。
她说:“这条路能节省一半时间,加紧点赶路,说不定明晚就用不着露宿荒野了。”
他若有所思点头。
谢君凝跟着收起地图,却发现他垂下的手,无比自然的就落在了她腰间。
她眯眼恐吓他,却只感觉攥在腰间的手更用力了。
在她要恼火之前,他贴在她耳边:“你方才看我的眼神,好似有火苗在烧。”
谢君凝一下被戳中,心虚的不敢乱动。
顾见辞又闲适的捻起她手心里的浆果把玩。
红艳艳的灯笼滚圆,诱人欲滴,他却只在指肚间捏揉,似有甜汁要溢出薄蝉般的果皮外衣。
谢君凝受不了,抢过来嗔他:“不吃不要浪费食物。”
脸烧抬手推开他,“收拾收拾连夜赶路吧。”
被攫取手腕,谢君凝回眸。
“就只这么看我一个人,旁的男女都不许看。”他眉秾眸深,压迫紧随而来。
谢君凝莫名:“怎么了。”
又关切:“你生病了?”
顾见辞在她探手摸他额头时软了软心脏,缓缓压了心底浮躁,轻声问:“我什么时候才能得到答案阿凝?”
谢君凝一愣。
道:“等这趟平安回去行吗?”
他笑笑,噙着深意:“好。”
虽是深夜,但大部队顺着地图越走越通畅,但昼夜行进,到底撑不住了,预估着第二天上午定能出林,顾见辞便叫停下安营扎寨。
结果夜里巡守的士兵碰到了只豹子。
谢君凝抓了捆起来没舍得叫吃,手塞在它肚腹,用它的皮毛暖手,晚上还打算带进帐篷里抱着睡觉取暖。
顾见辞逼她给扔了,无奈:“这时候也不知道洁癖哪去了。”
“那豹子也是大猫,会自己给自己舔毛,油光水滑的并不脏啊。”她说笑着,故意拿摸过豹子的手去抓他手蹭。
顾见辞吹了火,压着她埋在毡垫上。
从背后攥拢住替她暖手,低低私语:“等到了城里,给你买个豹毛袖笼。”
一张貂皮盖毯下,他大手覆在她手上。
谢君凝掀眼看他已经阖眼,长长睫毛乖顺垂落,只有尾巴尖轻卷,忍不住拿手刮了一下。
低头相贴,寒意在呼吸间化为了春水。
*
罗海城是离辽军营地最近的城池。虽然说不上繁华,但因往来商队云集倒是热闹,兜售的货物更是各有特色。
两百人进城目标太大,顾见辞命邓绍带着人马在城外待命,与谢君凝进城先探消息。
密林温度非外头温度可比,如今还没到卖冬衣的时候,皮毛货摊并不多,像袖笼这种精细物还没上货,多卖的是裘披。
顾见辞挑了张白狐裘披风,怕金银锭的官银暴露来自他国,给的是金瓜子。
抬手唤谢君凝来看,可要挑别的纹样。
一场秋风一场凉,北边又素来入冬快,但这天气虽到了穿夹衣的时候,还不至于穿大氅。
她掌眼觉得极好,却在他背着摊主拉他嘀咕:“买早了点,过段时间货多了好压价。”
顾见辞却将其收入包袱,只道:“回去夜里盖。”
从货摊往附近酒楼去,二人要了边境常吃的铜炉锅涮羊肉,风餐露宿了几天,难得吃了顿热气腾腾的胃里也跟着暖和了不少。
结账又叫小二上了熟牛肉并一些羊杂,黄纸包了给邓绍他们带了些。
此刻,二人出城再入城,差不多已经到了日落西山。
这时候官兵开始换防,一队骑马的将士对守城门的亮了军中对牌,沉默无声出城而去。
谢君凝与顾见辞对视一眼。
料这些人必是去军事要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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