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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长宜醒来时,额头隐隐作痛,坐起身一看,窗子竟然开着。

昨夜为了头发干得快些,才将窗子开了条小缝,躺下时忘了这件事,就这样开了一晚上。

食指按了按太阳穴,长宜闭上眼睛。

真是……

怎么什么都能忘。

侍婢进来,伺候长宜洗漱,长宜洗过手,看向侍婢:“世子呢?”

“世子在书房修琴。”侍婢递过白手帕,清脆地回。

长宜换上侍婢送来的衣袍,推门去了书房。

宁惜玉坐在窗边,桌上摆着一把焦尾琴。

他一手按着琴弦,另只手正在拨弄什么,听见推门声,他抬起头,眉宇间浮现笑意:“公主。”

长宜合上门,在书房中环视一圈,架子上摆了许多造型别致的小物件,在北向的窗子下方,存着一盘下了大半的残棋。

她在他对面坐下,问:“上京今日情势如何?”

宁惜玉停下修琴的动作,摇了摇头:“禁军仍在四处搜查,短时间内怕是不会停。”

长宜扯了扯唇角:“我原本还不明白,为何他大动干戈也要抓我回去,现在总算明白了。”

宁惜玉问:“公主如何想?”

长宜摇头:“万般皆是命。”

宁惜玉温声开口:“禁军搜不到人,城门早晚会开,国公府暂时还算安全,公主便先待在府上,等外面的局势稳定下来,我们便出城。”

-

长宜在宁惜玉的书房中拿了一本游记回去看。

长宜格外喜欢看游记,在宫里便总如此。

她是困在皇城的人,无法像她的皇兄们那样四处走,她是只能养在皇城里的鸟,拥有翅膀也没有飞翔的机会。

在国公府上无事,几日便看完了。

长宜把书还给宁惜玉,弯唇道:“游记上说滇南四季如春,有许多上京没有的花,开花时整座城都是花团锦簇,来日离开上京,我想去滇南看看。”

她的视线落在窗外发了新芽的树,却又好像透过春枝,望见了滇南的落英缤纷。

宁惜玉接下游记,浅笑如玉:“我们可以乘马车一路南下,慢慢走到滇南。”

长宜认真想了下,问:“那会不会错过花期?”

宁惜玉刚要回答,院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嘭”一声,书房门被推开,一个灰袍书童单手撑着膝盖,气喘吁吁指着外面道:“世、世子,不好了,外、外面……禁军……”

长宜霍然起身,面色骤然惨白。

宁惜玉也站起身,第一时间合上窗子,转身看书童:“已经进府了吗?”

书童气没喘匀,脸颊通红:“进、进了,就在前……前……”

在前院了。

宁惜玉垂眼沉吟,对那书童道:“你先出去。”

书童连忙退下。

宁惜玉绕过桌案,握起长宜的手臂,微微颔首:“冒犯了。”

说完,他拉着长宜,走到北窗下面的那盘未下完的残局前,从棋盒中执起一颗白子,抬手便落。

“啪”。

一道落子声后。

书房内传来石与石用力摩擦的声音,沉闷而缓慢,像阴雨天的闷雷。

靠墙的书架缓缓转动,露出只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宁惜玉把长宜带到书架边上,收回手,静静垂在身侧。

“委屈公主藏身进去。”

院内已有大批禁军脚步声,似乎下一秒就会破门而入。长宜大脑一片空白,来不及思索什么,侧身躲进黑暗的通道中。

宁惜玉捻起棋盘上一子,书架再次转动,墙壁传来闭合声。

书架与墙壁刚刚闭合完整,书房的门蓦地被人推开。

宁惜玉抬眼。

邵钦一身玄衣,腕上戴了铁甲护腕,若不看腰间束的龙纹腰带,便只是一身武将的装扮。

他披着日光而来,气势沉沉站在门外,一双眼眸如鹰。

坐在棋盘前的宁惜玉站起身,深深一揖:“陛下。”

邵钦迈进门槛,长眸扫过书房,空间虽大,却一览无余。

北窗外似乎种了梅花,寒冬逝去,正值春光,梅树光秃秃的,只有干枯的枝。

门外传来南临指挥禁军的声音:“仔细找,每个角落都要检查仔细!”

邵钦扫了一圈,淡淡走到宁惜玉面前,撩开衣摆在他棋盘对面坐下。

“世子不必多礼。”

宁惜玉直起腰身,站在原地,垂手看着坐下的邵钦,道:“陛下突然驾临国公府,不知所为何事?”

斜风吹进来,带进一股凉意。

邵钦瘦而强劲的手臂搭在棋盘边上,另只手伸进棋盒,哗一声,抓了两粒棋子放在手中搓捻。

他是习武之人,与文弱的读书人不同,稍一曲指,手背便有明显的经脉,极具力量感。

他如山般的眉眼抬也没抬,似是对面前的棋局十分入迷。

口中淡淡道:“没什么,南临说他上次搜查世子府,不甚落了块玉,带人来找找。”

宁惜玉扬唇浅笑:“能让陛下亲自前来找,看来这块玉对南大统领很重要。”

棋子摩擦,发出“滋滋”的刺耳声响。

邵钦嗯了一声,转头看向站在一旁的宁惜玉,下巴一扬:“世子不必拘谨,坐罢。”

他示意宁惜玉坐到对面,宁惜玉拱手坐了。

邵钦抬眼:“这盘棋似乎很有趣,世子可愿与朕下完?”

宁惜玉伸手将窗子关小了些,风也没那么冷了。

他道:“此残局是微臣在一本琴谱中所见,是当今世上最难解的棋局之一,微臣琴技薄弱,对弈多年亦无所解。”

说完,又道:“南大统领的玉是何种模样,微臣可以召集府中家仆,看看是否有人见过。可否让南大统领描述一番?”

邵钦摩挲着手中白子,动作缓慢,耐心十足的样子。

“不必,让他自己慢慢搜。”

话音落下,指尖棋子亦落在棋盘上,嗒一声。

就落在宁惜玉打开机关的那枚白子旁边。

邵钦抬眸,去看宁惜玉。

宁惜玉挪开视线,温声开口:“大统领的玉确是落在国公府内么?若没记错,那日大统领去了许多地方,如何确定就在国公府?其他地方找过么?”

邵钦将黑子推到宁惜玉面前:“下完这盘棋,世子可以亲自去问。”

宁惜玉执起一子黑棋,垂眸看着眼前的棋盘,沉吟半晌。

啪一声,棋子落回盒中,宁惜玉苦笑:“微臣无能,不知该如何走了。”

-

暗室内。

长宜来过国公府多次,书房也进过多次,还是第一次知道宁惜玉的书房内居然建有一个机关暗室。

隔着墙壁,她听见邵钦走进来的脚步声,扶着墙壁的手不由紧握,心跳也开始变快。

听着外面传来的交谈声,长宜站在黑不见光的暗室内,很难将这个沉稳果决的男人,与及笄宴上那个被她当众折辱的庶子联系在一起。

长宜从不后悔做过的事,更习惯解决面前的困境。

而她对于眼下的事,唯一的解决办法便是逃离。

她千万不能落在邵钦手中。

一旦被她抓到。

她的下场唯有一死。

-

宁惜玉放下棋子,邵钦看了一会儿,也将棋子放了回去。

他起身,双手负后,在书房中缓慢踱步。

宁惜玉跟着站起来,视线瞟也未瞟书架,径直走到南侧窗子,将方才没来得及关好的窗子关好。

邵钦踱步到书架前,徐徐站定。

书架墙壁后的暗室中,立着正在等待邵钦离开的长宜。

邵钦从书架上拿起一本书,低头翻看两页,似是突然想到什么,蓦地开口:“对了,世子可曾见过李长宜?”

宁惜玉神色一怔。

暗室内的长宜猛地吸了口冷气。

邵钦的视线缓缓从面前的书籍上移开,轻飘飘落到宁惜玉的脸上。

“世子为何这般表情,难不成……世子见过?”

这熟悉的语气。

内室的长宜急得上前一步,很想阻止宁惜玉,意识到自己正在暗室之中,只能握紧拳头。

这语气长宜再熟悉不过。当初她假扮绿芜,邵钦也曾用同样的语气试探过她。

或者说,那压根不是试探,而是百分百的笃定。

是他早知事实如此,却故意想要看对方提心吊胆的模样。

是他恶意布下一场游戏,看其他人在游戏中使尽浑身解数脱出困局,而他只站在高处,俯瞰别人取乐。

邵钦便是如此恶劣,长宜早有领教。

宁惜玉的双肩微微舒张,绽出一个清淡的笑:“永安公主不是在宫中么?微臣如何见过?”

邵钦把书合上,放回原来的位置,又抽了一本书:“她逃了。”

宁惜玉站在房中,看着邵钦挑书的背影,神色微讶:“难道前些时日,陛下要抓的反贼是公主?”

邵钦抬眸。

啪一声合上书籍,转过身看向宁惜玉,唇角幽幽勾起:“世子竟不知道吗?朕还以为,是世子亲自帮李长宜躲了起来。”

宁惜玉更加惊讶,连忙作了一揖:“微臣不敢。退一万步讲,纵使微臣胆大包天,有通天本领瞒天过海,亦难逃陛下法眼。”

邵钦踱步走到宁惜玉面前,伸手将他扶起:“朕以为,李长宜与世子交情匪浅,她既逃出来,说不定会求助于你。”

宁惜玉道:“公主身份特殊,微臣若是见到公主,必会亲自将其捉拿,送回禁军手中。”

“是吗。”邵钦收回手,拇指轻轻搓捻食指,“万一世子将李长宜藏起来呢?”

宁惜玉眼中闪过一抹讶色:“微臣该藏在哪里好呢?”

“国公府。”

“国公府?”

“又或者……”邵钦拖长尾音,一双黑沉的眸攫住面前的男人,“就藏在这书房之中。”

二人距离极尽。

邵钦气势如山,单手负后,狭长眼眸落在宁惜玉脸上。

他亦不曾退让,一袭银袍站在邵钦面前,不卑不亢,静静对上邵钦的眼眸。

暗室内的长宜听到邵钦的话,一时间心脏快要破体而出。

——邵钦是发现什么了吗?难道是方才她不慎向前的脚步声?

微凉的暗室内,长宜的鼻尖竟然渗了汗珠。

书房内一时静极,只有室外禁军杂乱的脚步声。

风吹过,将虚掩的北窗吹开了些。

冷意袭来,宁惜玉的银袍拂动。

他转头,见窗子打开,向邵钦微一颔首,上前将窗子合上。

“陛下若有此怀疑,不若让禁军搜查一番?”

邵钦转身,视线微微掠过棋盘,道:“不必了,既是来找玉,便不必浪费兵力找什么李长宜。”

他话音落下,院内同时传来各首领复命的声音。

“回禀大统领,后院没有!”

“回禀大统领,西苑也没有!”

“……大统领……”

邵钦移步,手中书籍扔到南窗下的桌案上,刚欲转身,余光瞥到什么,步子忽然一停。

他伸手,拿起桌上那本滇南游记。

邵钦偏头:“世子也喜欢看游记?”

宁惜玉微笑:“偶尔会看些杂书。”

邵钦没说什么,扔下游记,走了。

-

宁惜玉亲自将邵钦送到门口,又侍奉邵钦上了马车。

这才合上府门。

马车离开长街,南临驾马跟在马车身边,转脸对着马车道:“陛下,国公府都搜遍了,也没找到永安公主,难道是长翅膀飞了不成?”

马车内,邵钦睁开眼睛,翘起唇角。

“上京的禁军都收回来罢。”

南临眉毛一抖:“陛下?”

邵钦并不解释,手搭在膝头上:“从明日起,开城门。”

南临差点从马上摔下来。

“难道永安公主真的已经逃了?需要暗中通缉吗?”

马车辚辚,四角垂着的香囊微微晃动。

邵钦搓捻下手指:“暗中守好国公府,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即禀报。”

外面的南临领命:“是!”

过了会儿。

南临仍旧不解,转过头来忍不住再问:“可是这永安公主究竟躲哪去了?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娇贵公主,哪来那么大本事?”

手无缚鸡之力?

邵钦声音很淡:“你太小瞧李长宜了。”

南临心中不以为然,却还是应了一声:“是属下轻敌了。”

“李长宜只是被保护得太好,她的胆子大可是得很。”

南临本想反驳,可是想起永安公主在众目睽睽之下主动撞箭的事,嘴巴张了张,闭上了。

将军的箭,便是战场上的敌人见了都玩了命的躲,可那永安公主竟敢直接撞上去,这不是胆子大什么才是!

南临道:“可是为何要守好国公府?这国公府属下已经带人仔细搜过,连仆人也仔细看过,确实不见公主的影子……”

邵钦眼眸闪过一丝冷意。

“李长宜就在国公府之中。”

南临大为震撼,抓稳缰绳,小心地问:“将军如何确认?”

邵钦勾起唇角,放在膝头上的手,食指轻点膝盖。

“宁惜玉的桌案上放了一本游记。”

“游记?可这与公主有什么关系……”

“李长宜最爱看游记。”

南临噎了下。

陛下连这都知道吗?

南临略微思索,仍然无法相信:“也许……是宁世子在看。”

邵钦没有再说什么。

国公府规矩森严,对待后辈尤其。子孙们的一言、一行,都是从小便被管束,禀行的只有一个“克”字。

看游记等同于阅读民间话本,是闲书,是放纵,是懈怠。这在国公府若,是会被老国公请家法的大事。

在国公府,能看的书只有历代圣人留下的名篇。

比起所谓游记,国公府的后辈们从小便全国游历,随长辈四处游学,增长见闻。

纸上得来终觉浅。

是以,宁惜玉桌上出现的游记,看的人不会是他自己,只会是李长宜。

她被关在长乐宫的那些时日,每日看的便是游记。

不止是长乐宫。当初在太学院读书,她总嫌学士教的书无聊,枯燥,所以常常手持一本游记。

甚至明目张胆到在大学士的课上看。

大学士碍于身份不敢多言,明明气得胡子都歪了,却只能假装没看见。反正公主学堂后的课业也会按时交,且完成得很好,大学士连给先皇告状的借口也找不到。

邵钦的思绪不觉中飘远。

忽然就忆起从前在太学院的时候了。

那时春光正好。

太学院的窗子都开着,学子们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安静听学士逐句讲解手中书籍。

唯独李长宜没有听。

她在先生讲课时打了瞌睡,一直睡到大学士下课也没醒。

一刻钟后还有其他学士的课要上。

风不及夏时燥热,将学堂内的书纸吹得哗哗作响。

李长宜的书桌就在窗下,第一排的位置。

太学院外种了不少桃花树,桃枝旁逸斜出,翻过墙头,正是桃花开得最盛时,转头看向窗外,便可捕捉这一抹春.色。

春风起,吹得桃花瓣簌簌落下,落得满院都是,入目一片桃粉色。

一堂课结束,大部分的学子争着出去看桃花,只有零星几个人待在位置上没动。

邵钦自后排起身,目不斜视走出学堂。

他站在院内,透过窗子,看了眼书趴在桌上酣睡的天之贵女。

她的手边上还倒放着一本游记。

风卷着桃花碎瓣吹进学堂,她背后垂下来的发丝拂动,鹅黄色的衣带与袖角飘飞。

她一张脸如玉雕琢,教人想起《洛神赋》。

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

邵钦收回眼,袖中的手却不自觉握成了拳。

他转过身,背对窗子,挡在风口处。

风吹着桃花瓣飘来,拂过他漆黑的眉眼,拂过他薄而微抿的唇。

学堂后排的书纸仍在哗啦翻响。

睡在第一排的李长宜,没再感受过一丝风的拂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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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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