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杉做了一个梦。
梦里气氛如同暴雨前闷热的午后，乌云将天空的光亮遮得严严实实，目光所能触及到的一切都是令人喘不开气的青灰色，不管是活人还是物品，都弥漫着一股死气沉沉的气息。
他好像一直在走，走过黑白两色的会议室，走过交谈声嘈杂的宴会厅，走过看起来年代久远的、没有一丝活人气的祠堂，再走到一处深不见底的悬崖边上。
他静静看着脚下的万丈深渊。
有个声音一直在耳边说，跳吧，跳吧。
就这么跳下去，一了百了，结束这么无聊又压抑的人生。
他的脚掌已经探出了一半，山巅的风很温柔，像是母亲的手在轻抚他的后背。
恰在此时，风向突然变了。
猛烈的大风将他从山崖旁吹得倒退几步，他茫然抬头，却被那风刮在脸上，像是被谁狠狠抽了一巴掌。
连掠过耳边的猎猎风声，都好像在骂他“狗东西”。
秦杉怔住了，片刻后，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他睁开了眼睛，眼前是病房洁白的天花板。
然而他一醒来，就听到了那句话。
“我会让他搬走的。”
秦杉觉得自己好像在幻听，然而他都不用转头，就能看见坐在他床边的江盛。
那双桃花眼里的情绪很冷静，脸上也没有其他神情，像是做出这个重大抉择对他而言根本无关紧要。
秦杉的眼睛一下子就湿润了。
齐不才余光瞥见什么，眼珠子都差点掉下来，他连忙推了推还在沉吟的江盛：“唉……唉！看！”
江盛：“？”
他的衣角突然被人攥住，一抬头，望进了一双睁大的狗狗眼。眼底充斥着不敢置信与深深的被抛弃感，有些干裂的嘴唇张了张，还没说出什么，两行泪就先一步从眼眶里掉了下来。
他哭得无声无息，却因为那张风华绝代的脸，连落泪都不会惹人心烦，泛红的鼻尖与眼眶、咬紧的唇瓣、有些凌乱的额发，只让人觉得他好像变成了冰裂纹工艺做出来的瓷人，浑身上下都充满了破碎感。
“小江你刚刚说的……是真的吗？”
他声音发颤，完全顾不上旁边还有个围观的齐不才，也压根没管门口的别人。
他只是觉得，怎么自己睡了一觉，就又要被江盛抛弃了。
江盛觉得这个场景在齐不才的注视下莫名有些尴尬，他也不知自己的心虚从何而来，想把衣角从秦杉手里先抽出来，却被秦杉攥得更紧：
“真的吗？你又不要我了吗？”
江盛扶额：“你先听我解释……”
他突然听见背后传来脚步声，下意识转头，直接跟秦明光大眼对小眼。
江盛：“……晚上好。”
秦明光：“江……江哥，晚上好……”
好什么好。
他俩不约而同地在心里崩溃地想。
秦杉的目光如电般射到了秦明光身上，本来攥着江盛衣服的手直接抓上了江盛手腕。他压着心底熊熊燃烧的妒火，一个冷戾的眼神就让秦明光心都凉透了半截，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但他却没冲着秦明光开口，仍然用楚楚可怜还混着鼻音的声音问江盛：
“他是谁，为什么要喊小江哥哥？小江说不要我了，是……因为他吗？”
不等江盛回答，他轻轻抽了一下鼻子，语气仿佛被背叛也仍然宽容大度的古早小白花女主：
“如果小江真的喜欢……那我们也可以，三个人生活在一起的。”
江盛：“……”
齐不才：“……”
秦明光：“……”
慢一步进房间直接被冲击得大脑空白的楼哥：“……”
老天爷啊。
江盛迅速抬手捂住了秦明光的嘴，他额头青筋直跳：“秦杉，闭嘴！”
秦杉乖乖听话，江盛的手掌紧紧贴在他的唇上，温暖的热意蔓延过来，小狗心里翻腾的醋意与占有欲还没平息，一个没忍住，湿润的舌尖便伸出来，轻轻舔了一下江盛的掌心。
江盛狠狠瞪了他一眼，他立即偃旗息鼓，眼泪非常自如地收住。
只要江盛还在他身边，就是他最好的安慰剂。
秦明光终于从刚刚的那一幕里缓过神，他捕捉到了一个陌生的名字：“秦……杉？”
齐不才轻咳一声，介绍道：“对，这位兄弟就是江盛那位同居的朋友。”
秦明光满肚子充满了上蹿下跳的疑问：“江哥，你跟你朋友到底是怎么……”
一道充满威慑力的目光突然在江盛身后出现，幽幽盯住他。
秦明光浑身一凉，还没说完的话直接转了个弯：“……你跟这位英俊潇洒帅气的先生，是怎么……”
彩虹屁没用，那道目光仍然在盯他。
秦明光的冷汗库库直冒，他突然灵光一闪：
“你们究竟是怎么认识的呢！江同志！”
江盛被他一惊一乍得有点莫名：“……你怎么了？”
那道目光终于移开了。
秦明光猛松一口气，擦擦额头的汗：“没什么没什么，我出门前正在玩一个民国背景的游戏……哈哈，哈哈。”
原来是不让他对着江盛叫哥啊。
但他哥也太恐怖了吧！明明看上去都不记得他了，威慑力根本不减当年啊……
秦明光心里泪流满面，他到底是不是秦恪的亲弟啊？
江盛总觉得秦明光有点怪怪的，但他很能理解。
见到秦杉这个戏精上身的模样，没人还能继续保持淡定，他自认忍耐力已经被秦杉锻炼得很强，但现在都尴尬得想要逃离现场。
他把捡到秦杉的事情跟秦明光和楼哥简单说了一遍，期间秦杉一直抱着他的胳膊，下巴抵在江盛肩膀上，对着秦明光和楼哥虎视眈眈。
江盛注意到了，抬手拧了一下他没有伤的后腰。秦杉吃痛，这才收敛一点，哼哼唧唧地靠在江盛身旁当撒娇小狗。
“就是这样，”江盛深深叹了口气，“……见笑了。”
秦明光已经有点麻木了，他总算知道他哥为什么失踪了两个月还找不到人，原来秦恪不仅失忆了，还跑去别人家蹭吃蹭喝了。
看着用夹子音对江盛说着话的秦杉，秦明光总觉得看见这一幕的自己在将来某日，一定会被他哥暗杀掉。
他想起那样的未来就不寒而栗，得罪秦恪是没有什么好下场的，秦明光自幼就清楚这一点，就算是为了自己的游戏机手办漫画书（都是秦恪给他买的），他也必须得站在他哥这一边。
“江……同志，”秦明光清了清嗓子，“我觉得，还是让这位秦哥继续跟你住在一起吧。”
江盛否决：“太危险了。”
“就是因为危险才要秦哥陪你一起啊！”秦明光振振有词，“你看，本来秦哥就已经跟他们打了一架，这群放贷的都睚眦必报，秦哥肯定也会被他们盯上。”
“你们俩在他们的眼里，肯定已经绑在一起了，密不可分的那种。”
他偷偷瞥了一眼江盛背后，他哥终于露出了比较满意的表情。
秦明光立马继续添油加醋：“而且秦哥这么想保护你，就算是你坚持要让他搬到安全的地方，我们也拦不住他去找你啊。”
江盛蹙眉：“我不想随便把别人扯进我自己的事情里。”
秦明光想了想：“秦哥对你来说应该不是别人吧，不然你为什么关心他？”
江盛立即矢口否认：“我一点也不关心……”
他的声音顿了顿，余光往旁边瞥了一眼，发现秦杉正双眼亮晶晶地望着他。
江盛有些仓促地收回视线。
他佯装不耐地把手臂从秦杉怀里抽出来，起身：“……他想怎么样就随便吧。我去买瓶水。”
不知为何，他现在有些不想面对秦杉过于直白滚烫的眼神。
齐不才：“你等等，我也一起。明光，楼哥，你们要喝什么？”
等江盛和秦明光都离开房间，秦杉的态度立即调转了一百八度。
他神色冷淡地坐在床头，目光扫过秦明光和楼哥，带着打量与探究。
秦明光有点手足无措：“哥，你是不是不记得我了？你、你真的失忆了吗？”
秦杉没接话，秦明光回想起过去两个月的担惊受怕，眼圈都红了：“我是秦明光，是你堂弟，就是你爸的哥哥的儿……”
“我认识你。”
秦杉冷不丁地开口。
秦明光的眼泪立即被吓回去了。他大吃一惊：“哥，你没失忆？！”
秦杉否认：“以前的事我确实不记得。”但他在刚刚那个梦里见过秦明光。
梦里的人脸基本都模糊不清，但偶尔也有例外，他依稀记得一个正在放声大哭的白白胖胖的小孩儿，他还伸手摸了下那小孩的脑袋。
秦明光如今已经长开了，但脸颊仍然还残留着点当年婴儿肥的痕迹。
秦明光跟楼哥面面相觑，还是秦杉先发话：“别发呆了。在小江回来之前，把以前的事情都告诉我。”
他的脸上没有笑，语气里都出现了一丝毋庸置疑的强硬，刚刚的梦境对他显然还有着影响，要不是他亲口说自己失忆了，秦明光都恍惚觉得见到了从前的秦恪。
他立马挺起腰板坐直了：“哥，你叫秦恪，是秦家这一代的继承人……”
-
江盛扫完码，自动售货机里的冰咖啡接连滚落出来，他拿起其中一个，扔给齐不才。
齐不才一口气灌下了大半罐，然后舒坦地打了个嗝：“你不打算让秦杉搬走了？”
江盛没说话。半晌，他才回答：
“……他太缠人。”
齐不才：“……”啊？
他有点无语地看着江盛，怎么不说是江盛太纵容了呢？
他就没见过有谁能亲昵地抱着江盛的肩膀不放，更没见过谁能掉一掉眼泪，就能让江盛态度松动。
以前也有真心实意喜欢江盛、专门跑到江盛他们宿舍楼下面表白的人，还是隔壁学院的院花，齐不才当时在楼上看热闹，院花被江盛拒绝后哭得梨花带雨，结果江盛一点反应都没有。
齐不才印象里的江盛，俊男靓女一个个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顶多会露出欣赏的目光。江盛好像一直在用衡量对方能不能拍出作品的心态来观察其他人，所以不管是红颜蓝颜，在他眼中只有能不能上镜的区别。
齐不才甚至怀疑，大概是因为秦杉确实生了一张特别适合出现在摄像机镜头里的脸，江盛才会这么无限包容他。
他这么想，也就这么问了：“你很喜欢秦杉吧？”
江盛猛地被呛到了。他咳嗽得很厉害，低低弯下腰，脸上咳得涨红，仿佛快喘不过气。
齐不才连忙猛拍他后背，继续说刚刚没说完的话：“我懂，毕竟他长了那么一张脸对吧，我要是学导演的我也喜欢。”
可惜他是隔壁管理专业的，只是恰好混宿跟江盛住到一起，对拍戏一窍不通。
江盛这才理解齐不才在说什么。他缓过气，清了清嗓子：“嗯，我是挺喜欢……他的脸。”
齐不才鼓励他：“等将来你顺利拿回遗产，继续拍戏的时候，说不定还能让他演你导的戏呢。”
江盛脑补了一下他在片场指挥傻狗找镜头的场景，唇角不禁扬了扬：“是啊，说不定呢。”
齐不才心想江盛果然是很喜欢，不然怎么一说起来秦杉，刚刚还苦大仇深地皱着眉呢，这就笑了。
他们俩在售货机旁喝完咖啡，又拿了给其他人的饮料回到病房。一回去，楼哥就对他俩说：“今晚我来陪床，你们都回去休息吧。”
江盛微微一怔：“这怎么行？”
秦杉是他的朋友，本来秦明光和楼哥都没必要来这一趟，他们今晚来就已经是非常有心的表现了，他又怎么还能劳烦别人替他给陪床。
楼哥看向齐不才：“小齐，咱们探讨好的内容，你还没给江老师说过吧？正好回去说一说。江老师你放心，你现在就好好拍戏，好好赚钱，其他的事情那都是我们经纪人应该帮忙处理的。”
他说得言辞诚恳，目光又真挚，江盛拒绝不了，看向一边的秦杉。
谁知秦杉也同意了：“小江，你快回家睡觉吧，等我明天出院，就回家给你做饭。”
秦明光正喝着江盛他们买回来的可乐，听到这句话，可乐直接从鼻子里跑了出来。
他觉得自己脑袋被可乐气泡冲得眩晕了。他哥会给别人做饭？啊？
……原来他哥还会做饭啊？！
秦明光二十年来的人生再一次受到了冲击，他发现他哥果然还是太全面了。
既然秦杉都这么说了，江盛自然不好再说什么。折腾到现在，已经接近半夜两点，他也实在很累，跟齐不才一起离开了病房。
江盛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人带着七八个人冲进了病房。
总裁秘书纪小果年方二十六，一米八，中分头，框架眼镜的度数高达1200，但高度近视丝毫不妨碍他冲进病房时身手矫健且精准扑到了秦恪床边。
“秦总啊！！”
纪小果哭得花枝乱颤：“我们可算找到您了……”
秦杉看了看后面那几个相拥而泣的高管，沉默片刻，问秦明光：“这就是我的心腹团队？”
怎么一个个都跟南曲班子出来的一样。
秦明光：“可能，他们最近的压力确实有点大……”
纪小果已经提前知道了秦杉失忆的事情，他擦擦泪，利落地站起身：“秦总放心，我们会帮您重新熟悉所有的工作流程，包括我们合作商的邀约、接下来五年内的公司计划、您失踪期间需要您亲自签署的方案、还有秦家内部董事要求的……”
“等等。”
秦杉打断了他：“我有点别的事情想先办。”
纪小果抱着工作平板弯腰，随时准备记录：“您有什么吩咐？”
秦杉：“帮我查一个人，叫邵然。”
秦明光顿时愣住：“哥，你还记得邵然？”
他心里一暖，谁说他哥不关心他的？这不，失忆了都要帮他处理对家，肯定是他哥听说邵然之前上节目给他添堵了……他哥真是对他天下第一好！
秦杉看着纪小果平板上刚找出来的照片，眯起眼睛，眼神微冷：“对，就是他……之前欺负小江。”
江盛耳垂上莫名其妙出现的划痕，江盛上节目被针对的解说，不管江盛在不在意，他都替江盛记着呢。
秦明光刚刚升起的感动顿时烟消云散。他震惊地看着他哥问纪小果：“娱乐圈的艺人最害怕什么？”
纪小果：“人品相关的黑料塌房，以及触及法律底线被封杀。”
秦杉点头：“那就联系狗仔找他的黑料，然后发给有影响力的娱乐媒体。”
“越多越好。”
秦明光：“…………”
他都要听傻了，他还记得曾经有一个正襟危坐的高冷男人对他耳提面命，说不许他用狗仔爆料这种不正当竞争对待对家……
他看着面前饶有兴趣地跟纪小果讨论爆料方式的秦杉，这个底线直接低到马里亚纳海沟的男人到底是谁啊？？
“对了。”
秦杉环顾一眼病房里的所有人：“我会继续跟小江住在一起，在此期间，任何我没有主动要求的时候，你们都不要出现。”
“我不希望小江知道我的真实身份。”
他虽然没有过去的记忆，但他已经明白了一件事情。
他，就是那个导致江盛家里破产的罪魁祸首。
纪小果迟疑道：“秦总，请问这位小江是……？”
片刻后，病房里的所有公司高层们都差点掉下了眼珠子。
他们眼睁睁看着那个不苟言笑的男人，脸颊居然飞起了一抹浅绯色，极少出现表情变化的冷峻面容上，还浮现出一个有些不好意思、仿佛被无数桃花花瓣包裹的、一看就知道正在被爱情滋润的清浅笑容：
“他是……我喜欢的人。”
秦总：（抱着小江照片）（甜蜜娇羞笑）
公司某高管：（小声）（颤巍巍）要不我去找我姐妹他奶，过来给秦总看看……
还有五千字，大概要后半夜，存稿这种东西是没有的，一滴都没有的（作者在电脑前变成了旺旺碎冰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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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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