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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竹烟居(二):失忆

失忆第二天。

*

一夜过去,裴雁晚的红疹愈发严重,从胸口蔓延至后背、脖颈,连脸颊也绯红一片。像她这样不在意自己美丑的人,有朝一日在脸上起了疹,也是要对着铜镜愁眉苦脸的。

“不能抓,万一抓破,就不好了。”江允捏住裴雁晚躁动不安的手,语重心长地提醒,“先涂药罢,待会儿便不痒了。”

裴雁晚着实委屈,她凝视面露急色的男人,低声道:“我后背也痒,可是我够不着。”

江允“啊”了一声,揣着明白装糊涂:“娘子胳膊长,还没试过,哪里晓得能不能够着?”

“你不愿意帮忙便算了,痒死我罢,你非要看着我痒得哭唧唧才满意。”裴雁晚说着,脸往臂弯一埋,趴在妆台不肯抬头。

不用多想也明白,她又开始了诓骗单纯小狗那一套,可谁让小狗好骗呢。江允心急如焚地推搡着她,好言好语地答应下来:“我帮你涂药,你别哭。”

裴雁晚未说成或不成,而是将满脸苦涩敛了个干干净净,使劲将笑意往肚子里咽。

素白寝衣似芙蓉盛放,簌簌褪至她腰际。她对着铜镜莞尔一笑,容色明媚灿烂:“后背的疹子严重吗?抹胸用解吗?”

“不严重,不用解。”江允欲装作镇定,却被失手滚落的药瓶给出卖。净白色药瓶骨碌骨碌滚至裴雁晚脚边,他俯身拾起时,头发遭了一通乱揉,不禁埋怨道:“头发给我揉乱了。”

“待会儿帮你梳一遍。”

药膏呈乳白色,携着淡淡药草香,略有些凉意。江允细心地用指腹化开药膏,再胡乱地涂抹在裴雁晚脊背。

“江公子,哪有你这样给人涂药的?一轮轻一轮重,你是在摸我的皮肉,又不是在摸油锅,怕什么呀?”裴雁晚左手托腮,身子微微前倾,侧目从镜中观察。

江允缄默地点头,他的指腹像是在触摸一件异常珍贵的宝物,多停留一瞬、多用力一分,都算是亵渎。尤其是裴雁晚蝴蝶骨间的红色胎记,明晃晃地扎眼,警告他、吸引他。

何止是在触碰姑娘家的皮肉,明明是探索着一块禁忌之地。

心猿意马之下,江允无法精准控制手的力度,便成了裴雁晚口中的“一轮轻一轮重”。

他不由自主想起两个字——无耻。仅是涂药而已,怎就心惊肉跳起来了,怎就面红耳赤起来了,江允恼羞成怒,因自己而恼,因裴雁晚的脊背而羞,恨不得咬碎满口白牙,把自己罚得明明白白。

江允咳嗽数声,终于找到了能缓解羞愤与尴尬的话:“我原以为习武之人的脊背,会有无数伤痕。”

裴雁晚理理鬓发,将其卡至耳后:“我后腰有一条疤,已经淡了,你瞧瞧,是不是还在?”

江允依言看去:“果真有,怎么回事?”

他想,既然能留疤,必然是结结实实的一刀一剑,娘子那般爱哭,肯定疼得梨花带雨、声泪俱下。他为此更恼自己,身为夫君,保护不好娘子,干脆将舌头一道咬碎,不必活了。

——不成,活还是要活的,娘子若年纪轻轻便守了寡,那更得哭了。

“当时遇到些棘手的事,我没留意身后的偷袭。”裴雁晚答。

“是不是很疼?”江允两道淡眉拧成了蚯蚓,“娘子,你当时哭了吗?”

“哭了,”裴雁晚笑靥如花,心安理得地瞎编,“哭得昏天暗地。”

江允握拳:“常哭对眼睛不好,你年纪大了怎么办?往后少哭一些——我争口气,让你少哭。”

裴雁晚咯咯直笑,眼稍堆着和煦的春:“药涂药了罢?我们再去找一趟许大夫,听听她怎么说。”

*

药庐中并未煮药,反倒是堂前并了几张宽桌,密密晒着上百本医书典籍。

许成玉见了裴雁晚脸上醒目的红疹,恍若未见,比起一位起疹、怕见风的病人,她九成的兴趣都在离魂症患者身上。一番问诊后,她没有新的医嘱要对江允立,反倒是裴雁晚,许成玉让她自己去云山深处寻一种草药,用其熬煮出的汤水敷面。

裴雁晚收下女医递来的草药图样,轻翻白眼:“你的这味药材用完了,自己怎么不进山采?若不是我来,你打算拖到何时?”

“我老胳膊老腿,哪里爬得动山?”许成玉用下巴指指门口的方向,“快去快回。”

今日天气晴好,女医三番五次叮嘱裴雁晚,因红疹的缘故,不得晒太阳,故而裴雁晚头戴白纱帷帽,与江允步行进山,美曰其名散步踏秋、活络筋骨。

越往云山深处,紫色草药越常见,不出小半个时辰,裴雁晚揣着满满一包草药在怀。溪水潺潺淌过,她拉着江允蹲在溪边,忆想起往事:“我们初遇便是在云山。”

江允眨眨眼睛,心生好奇:“那是何时的事?”

“六年前。”裴雁晚挺直腰杆,给他瞧自己许久未离身的玉佩,“我捡着了你的玉佩,继而寻到了你。”

碧绿剔透的玉佩成色极佳,莹润温凉,雕刻着“信之”二字,配以红绳系在裴雁晚腰间。剑客撩起帷帽的纱幔,静静欣赏江允垂首赏玩玉佩的模样:“当时你糊得像只小花猫,但是眼睛特别亮。”

江允轻抚玉佩,点了点头,当作回应。

他的视线依旧明澈,耳畔却响起一道温柔飘渺的声音:

——信之,来看看娘亲命人为你雕的玉佩,可还喜欢吗?

江允猛然仰头张望,这道熟悉的声音来自虚空,来自他混沌的记忆深处,他骤感裂颅之痛,右手牢牢抵着鬓角不放。

“怎么了,三郎?”裴雁晚见状,急切地轻拍他脊背,“头疼吗?我们尽快回去……”

她一语未完,凝重之色便爬上面庞,她向身后的岩壁投去厉色眼神,寒声斥道:“谁在鬼鬼祟祟,滚出来。”

江允在痛苦中勉力抽出一丝精神,惊异地瞥向裴雁晚,他的娘子,耳力如此惊人?

果不其然,四五个手持砍刀的强壮男人从岩壁后大摇大摆走出,裴雁晚只需一眼,心中立刻有了决断。

云州邻近的小镇近日正闹山匪,诡计多端、狡猾至极,传闻山匪首领欲寻块风水宝地安营扎寨,原来,是寻到云山来了。眼前的四五人,当只沾了山匪的一小撮。

裴雁晚不禁冷笑,世人提起云山,会说此处漫山枫树,秋景绝美;提起云州,会说此处是光熙帝故居、龙起之地,亦或提起她澄意山庄的美名。

这伙不法之徒竟想到云州安营扎寨,简直妄想。

裴雁晚这个在云山山脚生活十几年的人还未张嘴,外来客倒先笑了,其中一名山匪不怀好意地向她勾勾手指,说了句不堪入耳的腌臜话。

便是在这一瞬间,裴雁晚想好了该剁他哪根手指。她还未摸到剑鞘,眼前已堵了团月白色的影子,竟是江允站在她身前,冷冷地警告山匪:“嘴放干净一点。”

与其说是“堵”,不如说是“挡”。

江允稍一扭头,迅速地耳语道:“娘子,你别怕,你先离开这里,我会保护你的。”

此处仅有一条路下山,只要裴雁晚先走,他再堵死这条路,裴雁晚便会安然无恙。嗯……他该拿什么堵呢?他也不会武功啊。

就算会,现在也忘得一干二净了。

只能拿命来堵。

裴雁晚忍着笑意,江允那三脚猫的剑法,还是算了罢。她用剑鞘戳戳江允脊背,轻快地道:“你让一让。”

山匪正步步逼近,江允急了眼:“我帮你拦着他们,你逃命去罢娘子。”

裴雁晚:“……”

裴雁晚:“你挡着我拔剑了。”

*

不久之后,五名山匪垂头丧气地进了衙门大狱。方才对裴雁晚出言不逊的恶徒得到了报应,失了右手食指,正隔着牢房门骂骂咧咧。

由他们入手,或许能将整伙山匪一网打尽,到时候上报朝廷,便会在云州头上记一笔功。

云州知州听闻此事,匆匆赶来与裴雁晚交谈,先说几句客套话,再细问山中遇匪之事。末了,他拱手,客客气气地道:“山匪若在云山作乱,还望澄意山庄协助一二。”

“侠以武犯禁”,在大殷未得到当局在意,形形色色的江湖人早渗透大殷寸寸角落。

裴雁晚回礼道:“应尽之义,知州大人若有需要,澄意山庄义不容辞。”

府衙大门外,江允静力敛眸,回想刚才的惊魂时刻。

裴雁晚拔剑出剑的模样飒爽利落、神采飞扬,稍夸张一点儿来说,树梢的叶子离了枝头,还未落地,山匪们便失了行动能力,束手就擒。

那身法与速度,姿态与神情……

娘子她实在是……是在是……

太太太厉害了!!!

江允坚定地掐紧拳头,他的娘子柔弱爱哭,剑法竟出神入化。一想到娘子用剑时眼底璀璨的星芒,他便觉得心头温热,胸腔里的血肉,仿佛是为了裴雁晚而跳动。

府衙大门方方正正,圈出一块四四方方的云州城。从这块方正的城镇中,悠然行来一顶小轿,稳稳当当停在门口。

江允不以为意,只是侧过身,稍作避让。

直到从轿中款款走出位白裙女子,开口直唤“黎老板”,江允才投过眼神,收起满脸傻笑,颔首致礼。

他搜寻不到关于此位女子的记忆,浑身都警惕戒备,以一种疑惑的口吻回道:“姑娘。”

“黎老板在这儿做甚?”白裙女子盈盈而笑。

“等我娘子,她有些事。”

“原来裴庄主在里头,既然如此,我便不再叨扰。我家中熬了排骨汤,特来给家父送一碗。”对方心中了然,寒暄几句后便作别,领着侍女进了府衙大门。

未过多时,裴雁晚终于阔步跑了出来,她仍戴着白色帷帽,清脆悦耳的嗓音透着薄纱娓娓响起:“我刚刚与阮韵阮姑娘寒暄了两句,她定然也与你聊过。”

临近中午,云州城最繁华的两个时间,一是中午,二是夜晚。江允由裴雁晚挽着胳膊,并行在街市中:“她叫做阮韵?”

他脑中嗡嗡作响,不是为了阮韵,却是因阮韵而起:“娘子,我不记得她是谁。”

“哦,那三郎觉得,阮姑娘生得美吗?”这般犀利的问题,但凡是位与妻子关系尚可的男人,都会本能地警戒起来。裴雁晚收紧手臂,把江允挽得更紧:“说说看呀,我听着。”

江允喉头轻动,他的眼神从长街这头飘向那头,再飘到裴雁晚脸上。

明艳的容颜藏在白色纱帷之下,江允虽看不清,却笑得两只点漆般黑璨璨的眼睛在何处。

他可以说是聚精会神,全心全意地看着裴雁晚的眼睛,坚定说道:“娘子,我不会对你说谎,也不懂得怎么说漂亮话。阮姑娘虽美,却与我无关——我只与娘子你有关。”

裴雁晚闻言,咯咯笑了两声:“我只是随口问问,你倒是叽里呱啦说了一堆话。我又不会吃醋,你别急呀。”

不会吃醋?江允眨了眨眼,怎能不会吃醋呢?

裴雁晚就这样望着扑闪眼睛的俊美男人,嘴角微乎其微地撇了撇。云州哪个长得有眼睛的人,不会夸阮韵貌美?不会夸江允俊秀?

就连瓜果摊卖瓜的王婆婆见了江允,也要给他挑个个儿头最大的瓜。

裴雁晚心里的醋如同倾倒进了湖海,一勺子下去尝不出酸味,然而醋的的确确存在,谁也不能否认。

“娘子……”江允柔柔地望着她,“我问你,我失忆之前,咱们的感情不好吗?”

“挺好的呀。”裴雁晚困惑不解,不知他为何这样问。

“那你……为什么不吃醋?你若是夸其他男人,我肯定要吃醋的。”

“是吗?你得了离魂症,我俩相当于昨天才认识,你吃哪门子醋?我才不信。”裴雁晚吐吐舌尖,“至于我,向来笃信你的忠贞。”

她把江允噎得说不出来话,江允胸腹中明明有千万条语句,但它们零零碎碎,他无论如何也拼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眺望远处蓝蓝的天,忽然有两只齐飞的鸟闯进视线,他就看着轻盈的鸟翼,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我不管,只要你夸了,我就吃醋。”

裴雁晚朗笑着推推他:“我已经闻到醋味了!你这副样子,和失忆前一模一样,小气鬼!”

“娘子家的醋坛子被我踢翻了。”江允抿唇,捏着裴雁晚的指根扯开话题,“娘子,你的剑术真好——我也会剑法吗?”

裴雁晚教过他剑法,奈何他在武学上的天赋全挪给了骑术与射术,如若让他独自面对山匪,一两个或许能抽身,再多便只能原地等死了。再者,他更习惯用刀,刀剑有共通之处,但仍是两种路数。

他的剑法,裴雁晚不敢恭维。

女剑客清清嗓子,直言道:“你的剑法不如刀法,出门在外可别说我教过你啊。”

“哦……”江允的精气神萎靡不振,把裴雁晚的手握得更紧。

*

裴雁晚将草药带去了药庐,给自己留下堪堪够用的数量,再回到竹烟居时,江允正与梅平大眼瞪小眼。

“师娘回来了!抱抱!”梅平迈着小腿往裴雁晚身边冲,忧心忡忡地问,“师娘的疹子可有好些……啊,你戴着帷帽,我看不见。”

“过几日便好了,别担心。”裴雁晚抱起梅平说笑了几句,“走罢,我盯着你练剑。”

“啊——我不!我是来关心师娘身体的,不是来学剑的!”梅平自知逃不过,仍拼命挣扎着,她向江允伸出胳膊,扯起嗓子大喊,“黎叔救救我,我不要学剑!”

江允捂住耳朵,他与梅平“初次”见面,丝毫没有要救救小姑娘的意思:“好好练剑。”

他坐在屋檐下的回廊中,眼看师徒二人各执一剑,动作步法皆相似,他骤然心潮澎湃。恰巧有风拂过,覆着裴雁晚面容的白纱随风扬起,在这一瞬,江允瞧见了她明亮有神的眼睛。

他为此满面红光,春意一股脑地往他心口钻。这可不得了呀,他的娘子是剑术卓绝的高手,统管着江湖名门,在危急时刻挺身而出保护他……

反了反了,该是他保护娘子!

从明天开始,勤加练剑!

江允垂首托腮,忽想起在云山里听到的飘渺嗓音——那样温柔关切的话,来自母亲?

他捏捏鬓角,忽又在脑海里搜寻到另一副画面。

雕花床榻上,侧卧着一名形容憔悴的女子。她的双眸生得极美,与江允甚是相似。疲惫不堪的喘息间,她握紧另一少年的手,孱弱无力地说了许多话。

具体说了什么,江允听得模模糊糊,直到女子改攥他的手,他才听到一句:“信之,你哥哥、你哥哥……”

如蝴蝶坠地,女子苍白的手陡然落下,再未抬起。

江允捂着心口急急喘气,他仓惶抬眼,裴雁晚正在指正梅平刺剑的姿势。

他的记忆,似乎一点一点被寻回。

【小剧场】

小江:我媳妇儿好帅好酷好厉害,我的心砰砰直跳怎么办怎么办QAQ!

————

努努力,肝一把,下一更争取最迟在10.1号发!

小江听到的声音看到的画面是他妈妈。

我想要评论嘤嘤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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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竹烟居(二):失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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