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会去拦他,裴从善自冰室回到厅堂,推开朗月清风楼的大门,问道:“沐恺玛尔往何处去了?”
门外是将软甲藏于寻常衣物之下的他的兵,只余一火人马。他们穿着寻常百姓的服饰,或坐或站,也是悠闲。靠在门口、头戴头巾的副将往右一指:“那边去了,先前回来时你嘱咐过我们只记方向,别追别管,我们就没追,不过为了方便,顺手撒了些吙草粉末。天还未亮,好追些。不过这蒲州城真是奇怪,怎么今夜连个打更的也没有,除了我们的人之外,别人一个也没见到。”
吙草多产自相州,夜间会散发出莹莹微光,磨作粉末后又会散发独特气味,虽然因郑家一手把持销售渠道而价格略贵,但便携好用,江湖中随身揣个几袋的人不在少数。裴从善的人手中拿的,却是培自空谷,异香更为持久、粉末自织物落下后方才光芒大盛,比相州的还更好用些。
裴从善略一点头,刚要寻迹前去,忽又一顿。
副将已继而问道:“独独让我们留下,是与十八年前那件事情有关?”
“对。”裴从善说。
“桓温佘要食言,抑或要践行诺言?”
“践行诺言。”
“好,太好了。”副将舒了口气,喃喃道,“你知道,我跟小二子这几年都讨论了多少次。这件事情太昧良心,我们实在没法再相信宫里下的命令是正确的,但是也没法就这么他娘的当个逃兵灰溜溜返乡。再说,空谷也不得不守……”
裴从善道:“挺好的,你们打算回老家吧?打算种点什么?”
副将闭目,向后一靠,脸上浮现笑容:“到时候再说呗?小二子就住我家隔壁,回去先看看地怎么样了,再考虑考虑……他媳妇儿做的绿豆汤可是一绝,到时候你可得来喝。哎,对了,既然桓温佘打算践行诺言了,你是什么打算?”
他等了许久,没有听到回答,睁眼一看,不知何时,裴从善已走远了。
吙草的痕迹在夜晚很好寻找,裴从善沿着雪地之上的莹莹微光一路前行。实际他方才已听见了副将的话,不如说正是因为听得清楚,方才行色匆匆。当年之事他翻来覆去想的次数远比他们更多,也正因此,一时竟无法接受桓温佘竟想如此轻易地用一句话来让他解脱,加之沐恺玛尔的出现、桓温佘背地里似乎在筹谋什么,他控制不住地想去深究、插手。
这些事情无法言语,尤其不该对刚刚松下一口气的同伴去说,加之裴从善这些年来实际已不再去想桓温佘是否会履行约定,一时之间竟连句搪塞的话都说不出口,方才着实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他一边走着,一边已将腰间仅剩半条的革带解下收好,自皮袋中取了条稍宽布条扎在腰间,将衣服重新理得规整。裴从善未用轻功,但步大且快,不多时,便已沿着足迹行至城外,走上了山林小道。
吙草粉末毕竟并非无尽,裴从善记得副将习惯撒上多少,估算着皱眉,心说再走出约三十步,这痕迹约莫便要断了。好在一路并非没有留意其他痕迹,裴从善刚要去寻其余踪迹继续追寻,忽而耳尖一动,隐约听闻踏雪声响。他身形灵活地往负雪枯树之后一藏,收敛气息,待来人路过。
但他如何也未有想到,来人竟正是沐恺玛尔。
沐恺玛尔又戴上了兜帽,整个人被罩在了漆黑披风里,在雪地之上格外显眼。她并非一人,只是走在前头,身侧有两人,一人夹在中间,似乎伤重,正被她与另一人扶着慢走,而后面还又跟着一人,没有丝毫帮忙打算,走得慢慢悠悠、懒懒散散,是萧九华。
裴从善仔细去看,又认出与沐恺玛尔一起扶人的是驱虫无声,伤重者他未能认出。
他本想迈步自树后走出,却忽然听得沐恺玛尔说道:“陆拾肆为何伤重?”
驱虫无声道:“具体我不清楚,简单来说也说不出,总之就是不清楚。”
他顿住脚步,继续听了下去。
继而,远远跟在后面的萧九华半笑不笑地懒声说道:“……我问过了,之前他就这副口吻。”
裴从善顿住动作,将气息完全收敛,也说不清自己是想等他们快些走过,抑或多听他们说出这些自己尚且未知之事。
“他怀里收着的信呢?”萧九华继续说道。
驱虫无声便自怀中取出信笺,抬手挥了一挥:“收在我这儿,在这事儿上他倒不是哑巴,却也只说,让我避了他人,将这东西放于朗月清风楼二楼,窗口最靠近白楼的屋子当中,将门锁上,窗子虚掩,却不要让人发觉仅是虚掩。”
“写了什么?”
“封了口,不好拆,会有痕迹。”驱虫无声道,“无非就是什么指示安排吧,也不知要留予谁看。”
信?裴从善听着一怔,继而想起:朗月清风楼中本也放有一封信,模样与驱虫无声手中的一般无二,放在掌柜桌台之上,冰室锁头钥匙的旁边。信较钥匙显眼太多,裴从善虽未私自拆封查看,却也将之收在了身上。
天寒地冻,取纸出来势必会发出声响,他身上衣物不厚,也已然冻僵。想不出声,便也只能姑且僵直站立,以免被沐恺玛尔等人察觉。
久未开口的沐恺玛尔出声催促:“你们若想知道,待回朗月清风楼中,再拆信一观便是。萧九华,我看你尚有力气多言,换你抬人。”
待她将话说完,又带头加快步伐,几人的行进速度便骤然提快,不大一会,四野阒然,难以从中捕捉到任何活物响动。
裴从善活动了一下稍有冻僵的手指,半靠于身后树干,自怀中摸索着取出收起革带时一并收于怀中的皮包,自其中取出折叠平整的信来。
他没什么犹豫地撕开封口,将信展开,其上字迹密而小,借着些微月光很难将全文快速通读,裴从善只得耐着性子一字一句看了下去。这约莫花费了半刻钟,他不得不将信反复看过两三遍,逐字逐句细读下去,手指不自觉地逐渐用力,捏皱了信纸。
信上小字规整平稳,只是处处透着匠气,失了风格。桓温佘在其上所言不过寥寥数百字:
“既已见信,不若留步通读。某近半百,大半生蹉跎禁宫内外,短叙难述,不具。留此字信,为再提旧日往事,勿怪。裴将军或已知晓沐恺玛尔真正身份,忆鸹国旧事,此事实属我过,非你罪责,宫中起祸、水由渠引,不过恰好是你,勿恶己身,恕己。
“时年穆宗喜狩玩游宴,禁中内官坠马惹惊一事不再赘述,内臣权宦勾结,起旨下令,方致鸹国祸端。宫中一饮琼浆尽,千晌贪欢,亦闻几度嗟叹。丰碑林立、万坟亦起,数十载过,未敢惊扰其安。若得空闲,可携沐恺玛尔与其弟重返故土,平己执念,亦缓他人忧思。
“懒尊书仪,不碍通读,既阅毕,某拜谢。”
没有落款,也无日期。
他怎能想凭这寥寥几句,便妄图将他人罪责一笔勾销,他凭什么代替已死之人来……宽恕?裴从善手指微颤,将把信纸捏在掌心揉皱撕碎的冲动压下,复又将之折起,收回怀中,垂目思索。
这封信简直怪极,表面上看似乎像是嘱咐他莫要认为鸹国之事为自己责任,实际上,其中却隐隐透出一股交代、安排后事的意味。裴从善见这种书信见得太多,代笔书过不知几封,读过两三句话,便已将其中底蕴品得透彻。
这令他不由警惕非常、背脊发寒,他猜不出桓温佘究竟在想些什么,做些什么。因而,裴从善甫一将信重又收好,便抬起脚步,与沐恺玛尔诸人背道而驰,向他们的来路行去。
发现64(中文数字)被屏,把64调整成□□了(怎么用数字当人名也屏)
再更新:怎么□□和□□都屏啊,总不能就因为八几年吧?算了陆拾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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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章 河中府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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