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惟清也是这样想的。
他想:这不是桓叔的风格,五兄也应当不会这么做——至少不会主动这么做。并非是对其人本性信赖了解,而是出于利益考量:现下江湖安稳,维续其存在方才得利最多。即便常年远离宫中,李惟清也知晓国库空虚,经年来也无像皇甫柏一般善于敛财者——虽然即便有这样的人出任官员,也不能说是一件好事。
即便說官府大多将江湖人视作与流民无异,但江湖毕竟本质不同,稍作放任,甚至同流勾连,反而得利更多。若講到想要全盘掌控,更像是光王会有的做法才是。
桓温佘所在的监安司是为监察设立,其本质实际与最初、更早,前朝设立尚书、中书、舍人等位时无异,无非是令圣人能够更方便地以非官方渠道用皇权干涉诸多事宜。纵观过往,最终这些本用以便利的属官依次固定为职事官,并因而使皇帝又设下下一个功用相似的职位。
到了近代,出于各方面的原因,使职愈发繁杂,宦官掌权,几次插手皇位更迭。李惟清再不深入了解,也至少知道自己五兄绝不是甘于受制于家奴的性子,几月前令桓温佘对于仇崆下手就是最好的例证。
那么接下来,虽不动江湖,但五兄是否会想全盘掌控监安司呢?桓叔又会作何反应?光叔呢?李惟清想着,不知不觉停了笔,笔尖顿于黄纸,墨晕染出了一片。
“你想什么呢?”陆占平也不得不住了嘴,伸手在李惟清眼前一挥,“我继续说了?”
李惟清抬腕起笔,索性换了一行,道:“嗯。”
陆占平将他的思绪打断,这些纷乱复杂的权力斗争本也是没法霎时理开,况且李惟清觉得自己实在也已没必要、不用再去搭理这些。接下来他没有停顿,将陆占平说的话写下,在最后落了款,熟练地将这封信折叠、卷起,折起封皮,封口。陆占平接过,收在怀里,准备待会儿处理。
折腾一番,李惟清终于想起楼下还有俩人,便道:“吕大吕二还在楼下与萧欠喝酒。”
说这话是想叫人速走了,声音淡淡,半点也没在意被弃置一旁的潘东。陆占平与李惟清先前只在清烨山庄远远见过两次,其中一次欲要杀他,另一次本是要杀晏仪萧,却被郑南缠上,对他几乎未曾注意。相处几日,陆占平只觉得此人情绪平淡,连他自己的性命都能轻易撒手置之不顾,又弱,像是已放弃抓住手中的任何东西,在旁看着,令人自心底觉得他像只叫泥裹了翅膀的鸟儿,无力又无助。
或许崔晓那样的人会试图将泥块尽数扣下,但陆占平恐怕只会再找点材料过来把鸟当叫花鸡烤了吃。他起了兴趣,别人就遭殃。
好在在陆占平并不知晓的时候,李惟清已经同崔晓将他的曾经知道了个底儿掉,他这人就算别的不济,察言观色分析人却几乎已是下意识的反应。于是眼见陆占平沉默之下目显凶光,李惟清干脆开口:“你准备怎么寄信?”
想到九刃教,陆占平刚起的丁点兴趣熄了,他皱眉道:“不关你的事。”
他的声音一向虚而轻,像只气若游丝的怨鬼,此时却骤然压低了,气声嘶嘶,哑而破损,像条吐信子的蛇。李惟清猜想,这大概是同他的双眼一般,叫大火大烟给燎坏了。有时他也很想问陆占平:你知不知道我能治你,又想不想被治好?但现下实在没心情给自己揽事,索性一再闭嘴,从没提过。
心境不佳,直到已伸手开门,准备去叫上吕大吕二走人,李惟清方才意识到,自将话说完,陆占平的视线便未再离过窗子,半步没动。于是他将手搭在门上,也暂未行动。
窗外寒风呜呜吹过,惹檐角灯笼摇晃,暖光散乱闪动,一道影子在窗上一闪而过。
有人。
这人也已意识到自己被影子暴露,暗暗骂了一句,索性伸手敲敲窗子。陆占平自是不可能配合,他指尖一挑,便已将薄刃舞于指尖——然而李惟清自他身畔走过,捉他手臂向下一压,示意不必。继而,他自己走向窗户,将其支起,一个人如泥鳅般滑入了屋子当中。
柔韧,功夫不错。陆占平心想。继而他认出了此人是谁,唤道:“琵琶女花伊。”
来人正是花伊,她风尘仆仆,鬓发束得随意,也认出了陆占平。她知道九刃教的怨使是什么性子,为免冷不防将他惹到,不情不愿地一颔首:“怨使。”
随即,又看向李惟清:“你知不知道崔晓近况?”
突然又直接,李惟清没有防备,不得不怔了怔,方才道:“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问?”
“也是,就是因为猜到你约莫不知情况,我才来这里找你。”花伊心不在焉地瞥了眼好整以暇的陆占平,不打算避人耳目,直言快语,“崔晓现下人在沅城,跟陈拙混到了一处去。这倒也没什么,陈拙到底比不知名姓的宵小好些,崔晓人又正直,他俩一起,陈拙不会害他。但是,自从前不久离了桓老狗重回江湖,我却发现,竟有人将是他杀死掌刀削万头的事情传了出去。”
“你和桓叔……?”
“你在蒲州城时我也在,易容假面,又换了衣服,你看不出罢了。”
李惟清点点头,不想细究,猜测:“掌刀削万头的事情,会不会是薛正与人闲谈时说漏?”
“不。薛正已经死了,这月初的事情。而且,这流言古怪,来源不明,像是……”
“你想说是桓叔的手笔?”李惟清摇摇头,“可这是没必要的事情。崔晓与我讲过,他在九刃教时曾经说过此事,与人同饮了坛酒,或许是九刃教中人传出。”
他回头看向陆占平。
陆占平抱着胳膊,一扬眉毛,道:“我没有去管山上所有人说了什么话的闲心,这种闲心,向来只有官府有。……不过我的确也知道这件事情,约莫如此。”说罢,一顿,又道,“你们二人这番口气,怎么像怕他出名似的?”
“……不,是担心有人欲借此暗害。”李惟清道。
“太多疑就成毛病了。”陆占平嗤笑一声,摇头。
花伊说过几句后已烦躁了些,这时倒不去担心惹怒陆占平了:“他不想直接说,我来告诉你:自从三个月前,你们在继德山上大动干戈,九刃教已封山了。他们在搞什么东西——我听别人说过一嘴,忘了。总之,这事儿应该也不是九刃教传出来的。”
隐隐的担忧逐渐飘浮在空气里,或许它们一直都在,如同未被阳光揭露形迹的灰尘。
李惟清担心:担心朝廷注意到了崔晓,也担心桓温佘打算利用他去做些什么事情。桓温佘送他出蒲州城时态度近似驱赶,催得急。他对李惟清说,在朔北,去找到钟家族地,会有人护送他出关,往渤海、靺鞨,向更远的黑水去,或者只在边境。在城镇也好,乡野也罢,没人能找得到他。平静、富足、安稳。
正因此行根本无关紧要,什么事情也不涉及,李惟清才半点也不介意陆占平与吕大吕二紧紧跟上。
花伊又道:“我跟着桓温佘帮他干了三个月的事情,就已受不了这种什么都不知道却还要做事的感觉,真不明白那帮怪人为何能够习惯这种行为模式。……总之,我听说桓温佘似乎也有行动,正向西北去,你有什么头绪吗?”
空谷?李惟清想,听起来没有遮掩行踪,但为什么?
担忧环聚在了一起,就像铁块吸上磁石,啪的一下。
他总是能选的。
“我可以和你去找他问个明白。”李惟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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