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瞬间,萧九华忽然很想将剑插入谁的喉咙里,搅动、拔出、割裂谁的喉管,铁器分割肉块,令涌动鲜血喷洒于地——并且如果可以,这个泄愤对象最好是桓温佘。
桓温佘当然就在他的面前。
萧九华找见桓温佘时天已将将亮了,一夜过去,除了他们这些江湖人,似乎一切都相安无事,不知桓温佘究竟做了什么,这一晚上全城竟没有一个百姓起夜出门,给他们都下了迷药不成?他按桓温佘的吩咐,让手底下人将自泉藏寺流出的东西向城外引,也不知道桓温佘打算之后如何处理。
引起萧九华暴虐情绪的当然不是这些事情,而是找见桓温佘的地方。他们现下不在监安司巡铺所在的酒楼院子里,是在蒲州城外。
在蒲州城附近,若要渡过黄河,有三处渡口可选:龙门渡、风陵渡、蒲津渡。二人现下正是位于蒲津渡口,面前便是滔滔河水与连环浮桥,铁牛、铁人在岸旁伫立,沉默而冰冷。
上次萧九华与桓温佘独处一地,还是几月前在沅城当中,那时他刚当面明示桓温佘自己已然知晓暗阁,与对方达成了一笔口头上的交易。桓温佘借此利用了九刃教,引仇崆过去,无声无息地杀了他,又将江湖中人的视线引到了继德山上。
也间接地令阿秋……!萧九华压下情绪,只攥了攥拳头,不动声色,天生的笑面遮去了几分眼中阴沉:“你这是要往哪里去?”
桓温佘独自一人,身上什么也没带,萧九华则还拎着那个即将给他和九刃教带来无数麻烦的麻袋。
桓温佘上下打量他一番,问道:“怎么,你不去将九刃教的麻烦——那些尸人,带到这里吗?你带过来,会有人带走。”
“有了你给我的新麻烦,我……”
“不。”桓温佘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你只在乎九刃教,也不想与朝廷牵扯更多。不过,在我看来,你最好不要放弃这个得天独厚的优势,否则很难让九刃教继续维持当今繁盛。”
他是基于什么考量说出的这些话?萧九华心想,是的,如果要按他说的来做,这麻袋里的东西使用得当,不会是一个麻烦,会是个礼物。但是,桓温佘有那么好心吗?我上过一次当、吃过一次亏,还要再吃第二次?
未等他辩驳试探,桓温佘又道:“喔,对了,我还没有告诉你答应要告诉你的事情。”
萧九华道:“若我没在这里拦住你,你便不打算说了?”
“不,都是一样的,劳烦你,还要再帮我一个忙。”桓温佘笑吟吟地说,“第五秋——你们的阿秋,在掌刀削万头,也就是泉藏寺的古释那里,学了断拳掌与续泉心诀。可惜,她还没能融会贯通,便死在了继德山上。说来,还是萧商将她杀死。无所谓了,你将尸人带来的同时,将续泉心诀也一并拿来。之后,你自会知晓想知道的事情。”
以这样的态度提起阿秋,简直像是一拳打在萧九华折断的骨头上,生疼、恼火。如果面前的是别人,萧九华想必早已付诸行动,将之杀死。但他此刻面对着桓温佘,忽然也笑了——无论是看上去,抑或实际上,这笑容都因愤怒而起,恼火非常。
他道:“监安使倒是什么都知道。但这三个月来,有点想法的人都能察觉,监安司对江湖的管制监视已弱如无物,不知是因将百馨坊毁去自断一臂,还是说是监安使运用监安司与暗阁已不再如臂指使,已失权柄?”
他说这话的本意是拿事实刺桓温佘一下,紧跟其后的本该是威胁与敲打。萧九华有资格这么做,且不说九刃教,光他自己就与朝廷关系匪浅,运作几番,打压失势使官岂非手到擒来。
然而,桓温佘竟道:“我说的就是这些。这些年来,江湖被一再打压,积怨不小。江湖自成体系,本已几乎成了与官府、百姓平行又交融的另一个隐形社会。然而,自二十年前我接手监安司起,因势利导,用松弃紧,聚黑白道以获利、散武林盟以立威,将江湖硬生生分割,为了掌控将名门正派在地方的隐性权利压制、剥夺,导致正道式微,反倒将不少人逼入邪道。你们几大世家,因为背后依着氏族,方不觉怎样。江湖现下如同一个压紧了的弹簧,监安司骤然放松管控,积压已久的巨大矛盾定然爆发,至于他们会将矛头指向何处,谁又知晓?”
“你敢说你不知道?”萧九华忍不住道。
桓温佘顿了顿,歪头看他:“一个人就算再怎么厉害,也会有不知道、难以预测的事情。”
这话,与萧九华曾在紫金山上与阿秋说过的像极了。
桓温佘表情不变,恍若未觉,继续道:“我告诉你这些,以便你能够更便利地审时适度,做该做之事:——你可能已自对于百馨坊与清烨山庄的行动中察觉,清烨山庄庄主宴仪萧人脉甚广,他一死,定有人要顶着为其报仇的名号行动起来;百馨坊杀手仍存,已流入江湖,令水愈浑愈乱。江湖仍存,是因有利可图,若弊大于利,圣人自会起意让我、监安司,彻底将江湖清算。”
说话时他已转身,向岸边走,将要踏上浮桥。萧九华听着这些话,眼见自己猜测时觉得天方夜谭的想法被其一一肯定,没有慌张、忙乱,从中莫名感到了些别的什么。
或许是视线、目光、肢体动作、细微的语气,哪里不对,直觉察觉到了我未察觉的事情。萧九华想道:这还不是全部。
于是他道:“父亲尚还清醒时,与我可不是这样说你的。他说,如今的监安使是个称职之人,执着于建立、维护秩序,令安分守己的无辜之人过得更好。”
桓温佘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阳光刚自地平线下探出一缕,现下还冷得很,也不够亮,但桓温佘站在西侧,于是萧九华看得清楚,他表情依然没有一丝一毫的裂痕,只动了动嘴。有一段时间,他什么也没说,让萧九华几乎以为他在琢磨该用哪句话敷衍自己。然而,桓温佘道:“你道人们为什么寻求秩序?”
他重复:“你道人们为什么寻求秩序?人禁止人吃人,是因为不想自己被吃;人禁止人杀人,是因为不想自己被杀。人们因利己而聚集,组成的社会群落之于自然,就像沙粒之于蚌,久经蚌之苦痛形成珍珠,人以刃折割,奉为珍品。”
在萧九华终于逐渐显露出的震惊里,桓温佘笑着摇头。
“当年,我本以为自己可以带来一个太平盛世,事实证明,我实在太过高估自己。至于后来人?他们也只是不断地重复攀爬、不断地被打压,只要还在当权者的规则当中,就没办法成功。人们已经创造了一个只有好人、有良心的人才会痛苦煎熬的世道。那么应该怎么做?想带来更广泛的好的变化,要么忍住去做不该、不想做的事情,一路攀爬,祈祷自己不要被污泥浸染透彻,要么,另一条路便是——造反。然而这代价太大,鲜血淋漓,为了点火,人会把人当薪柴去烧,空气里都是血的味道。”桓温佘极快速地说道,“所以,你觉得能带来改变的会不会是江湖?这样一个几乎能够处在规则以外,以武犯禁的地方,放弃打压、恢复血性,好是不好?”
萧九华听着平静却又堪称逆反的话,感觉背后起了层薄汗,却冷笑道:“你是想说烦极厌透了朝廷、官场、皇权吗?想说过往世、界的所作所为皆是错误吗?你——”
“没有,不是这个意思。况且,人类无法代表整个世界。”桓温佘已重新转过身去,叹了口气,“说了这么多,我只想告诉你:我不再在乎这些了,秩序与否。假如安全只是管制的副产物,那么这真的还有意义吗?况且,这些年中,作为大义的代价而死的人并不少,算是什么安?”
他已踏上浮桥,摇摇晃晃地走在了不断涌动的河水上。
萧九华站在原地,将桓温佘的动作、话语里里外外咀嚼了两遍,喃喃道:“你想怎样?如果欲要彻底清算江湖,却又告诉我这些,是指望我站在朝廷一边吗?还是说,你也辨不清是非对错,索性放任,看谁输谁赢……”
他在这里站了片刻,感到自己的猜测可笑又天真。直到天光大亮,方才醒悟听过这番话后,自己已然忘了要打探桓温佘要向哪儿去,连一点能够追踪的措施也没有做出。
萧九华垂下肩膀,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拖着手里麻袋,反身往蒲州城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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