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小小的礼物”,是指,让鬼市中人肆意闯入沅城,随性杀戮,令这个原本平和安宁的小城充斥恐惧哭嚎,近千户的百姓折去少说一半,这还是在城中有些江湖中人意识到不对,同县衙一起挺身相助的情况之下。百姓、江湖人、商人、衙役,皆死伤者众,就连县丞县尉也一死一伤,县尉尚还昏迷不醒。
满地血肉狼藉,崔晓随后同蒲悠在城里走过一圈,确认鬼市中人已走干净,险些吐了,蒲悠倒还面不改色。崔晓问她为何能如此自如,蒲悠答道:“十数年前,鸹国都城被屠后我去亲眼看了,当时的情形方才真正可怖。腥气月余不散,红雾漫天,地上的东西被马踏过,分不清是泥还是肉,尸骨累做京观……不,你别吐,我还是别给你描述了。”
此外,难说秉烛书生除了准备“礼物”之外是否仍想抢来木刻,因为县衙当中去的人最多,若非有陈拙与乌刃在,恐怕他们会清空整个县衙,只留县令一个活口。
韦左思这里也不例外,虽未有人死,但毕竟要护的人实在太多,加上几个铁衣门弟子也不济事,游水狐与韦左思分身乏术,伤了几个。
更要紧的是,鬼市中人的兵刃之上,都涂抹了与晋狐狸匕首上相同的骨粉。这消息是颉莱刻说的,他起初是被秉烛书生击晕,但鸹国人体质强悍,醒得很快,装着昏睡,暗地里将他们的所言所语都听了去。
“不光如此,他们实际还给我和丁美德都喂了骨粉,为了不暴露我是装昏,于是我也只好吃了。你知道这有多难吗?他们灌水手法太糟糕了差点没把我呛死……”颉莱刻一边喋喋不休地说着,一边给崔晓的右手换药,嘴上手上都不耽误。
这时崔晓已知晓骨粉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了,当即惊道:“什么,他们给你们……!”
“别急,别动,我没事,主要是丁美德,大约七日不吃,他就会发作了吧?”颉莱刻解下缠歪的一圈白布,给崔晓重新裹好伤口。
“你确定你没事吗?”崔晓皱眉。
“当然没事。”颉莱刻龇出牙齿,“你看,我是湍族和你们中原人的混血,对这种东西抵抗力很强。”
他的牙齿尽皆尖利,鲨鱼似的。崔晓没听过这种事情,担忧道:“混血,你确定吗?”
颉莱刻误解了崔晓的意思:“是啊,我不是说过吗,我是在这里出生、长大的。不过,如果不是我出生了,父亲也不会丢下母亲和姐姐走掉,姐姐也不必像现在一样冷冰冰的……”
说起这些,他稍稍垂头,语调明显低落,手上动作倒还没停,已换好了药,将伤口包扎完成。崔晓便用这只手揉了把颉莱刻脑袋,道:“别这样想,要是没你,你姐不就只剩孤零零一个人了吗?”
颉莱刻捉住崔晓的手,把它平稳地放回了桌面上。
丁厚受伤更重,虽意志坚忍,仍能行动,但大半张脸大半个身子都被裹起,缠得像个木乃伊。听到丁美德的事情,他自然最为着急,然而暂时没法动嘴说话,只得提笔写字,将纸往前一推。
他们有提到解决办法吗?
“没有。”颉莱刻摇头,“他们还觉得这么用骨粉浪费呢,当然一点也没提到解决办法。”
丁厚焦急地摆弄着手中的鸡距笔,病急乱投医,写下了在自己的认知当中唯一有可能解决这件事情的东西:简令?
“确实有可能。”陈拙道。
陈拙与蒲悠也坐在一旁,蒲悠挨着崔晓,陈拙则挨着颉莱刻,他的旁边还有韦左思,六人坐在一张矮桌前,还有乌刃环抱双臂,靠在窗边。
简令与卡拉、骨粉同源一事,崔晓稍做犹豫,便将之简略说了,连陈拙都颇感讶异。
蒲悠补充:“事实上据我所知,简令或许的确是目前唯一一样有可能治愈他们的东西了。但不是直接使用,是……你得把它拿出来,让别人——例如空谷里的人,研究明白,否则这么多人,也不够分。”
丁厚写:毒医晴梅!
晴梅已经死了,这消息竟还未传开。不过想想也是,空谷遥远,且每年仅开谷一次——据李惟清所言,若非还需钱财来让江湖上的朋友帮忙做事,他连这一次都不想开,只想窝在冰天雪地里专心做自己的事情。
崔晓不得不说:“毒医晴梅已经死了。”
这又引发了新一轮的讶异,靠在窗边的乌刃终于微微叹了口气,抬手向桌上扔了张团成球的纸条:“殷亦安。”
这张纸条的确是殷亦安所留,他早年入仕以前在江湖上也颇有名望,至少丁厚听过他的名字,知道他是个医者。纸条上所写的内容与蒲悠方才所言大差不差,在末尾留了个地址,说若需帮忙可至此处递个消息。
也没有其他办法了,崔晓虽想向自己师兄求助,但也没把握他能否解决,殷亦安主动提出帮忙,当然算好。
那么问题就成了,该往何处找寻简令或卡拉。
找寻后者当然比前者容易,这次蒲悠嘴比崔晓更快,已三言两语将空谷矿脉一事说完,末了补充一句:“我不会和你们一起去,我的事情差不多已经办完,该去拿自己的报酬了。”
她的确没义务帮忙。丁厚点头,表示自己要去聚集铁衣门和收留的青山剑派中人,陈拙起来扶他,忽道:“我与你们同去。”
陈拙道:“我手底下人也有中招,况且沅城的事情,我不能就这样放着不管。”
他也没必要再在这里阻止庆典了,岂止庆典办不起来,沅城都快没了,张全义正在一片狼藉的县衙里焦头烂额地愁该如何向上奏报,也对城中此等境况感到无限恼火。陈拙想想,又补充道:“另外,我会试着暂时不让沅城的这件事情传到江湖,以免多生事端。”
待陈拙扶丁厚出去,蒲悠也摆摆手走了,约莫不会再回,屋内还剩崔晓、颉莱刻、韦左思、乌刃四人。
崔晓终于忍不住道:“秉烛书生说这是给我师父的礼物,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别着急。”韦左思沉静地说,“一来他可能是为刺激你胡编乱造,二来他说桓温佘想让朝廷重新重视江湖,这……”
他犹豫了,稍作停顿,但崔晓还在等他将话说完,满面焦急,于是韦左思继续说道:“这……倒并非无稽之谈,如今江湖事态混乱已极,最近我打听明白了今年发生的事情……若是欲要彻底清算江湖,对监安司来说,这种做法也不算是特别过线。”
“……清算江湖?”崔晓喃喃,“怎么、为什么,什么都不同我说,一点也没考虑过哪怕同我多说上几句话?!不行,这次我一定要找他问个明白,真的也好假的也罢……”
“我帮你收拾行李。”乌刃幽幽说了一句,反身自窗户翻走,自从在韦左思处拿回了铁盒,他的腿脚看起来便又利索了。
颉莱刻半天没敢说话,生怕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见此讪笑一声,也站起身来,道:“蒲州城对吧?呃,我也收拾收拾,现在已经晚上了,明日启程?”
他边说边向外走,一开门,迎面撞上了宁未迟。颉莱刻嘟囔了声抱歉,揉着额头小步跑走,宁未迟则进屋关门,将重新安了个剑格的春雨剑带给崔晓。
“这个剑格也是凑合,不过在这里找不出更好的了。你什么时候有空,来歇春庄一趟,我那里还有些迦沙,打个剑格不在话下,给你做一个与之相配的。”宁未迟道。
“多谢宁姑姑。”崔晓将剑握在掌中,平复了些许情绪,想起一个问题,“……但是,迦沙是什么?这剑打磨过后竟然如此锋利,究竟是……”
“这东西是自黠戛斯来,黠戛斯将他们那里的陨铁称之为迦沙。”宁未迟道,“我还以为乌刃应该同你说了,他以前跟一个用过这把剑的人打过,又是半个黠戛斯人,嘴竟这么严,没有半点倾吐**吗。”
“黠戛斯人?”崔晓想了想他的绿眼、皙面,以及遮在面甲下许久未见的立体五官,倒也并不意外他不是中原人。
“对,我记得他母亲是靺鞨人,不过哪一部的没印象了,这么说来,他本应跟中原半点都不沾边,现下身份却……”宁未迟摇摇头,“不说他了,我是来道歉的。抱歉,崔晓,虽然让你叫我姑姑,在秉烛书生作恶时却未帮你。我实在不能令歇春庄被牵扯进去分毫,赵微本想去的,被我喝住了。”
“没关系,我理解的。”崔晓道。
宁未迟最后看了看他的右手,脸上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几分愧疚:“……你之后一定来趟歇春庄,让我帮你打个新的剑格。”随后,便也走了。
韦左思双手交叠,犹豫片刻,向崔晓说:“刚才说到乌刃,我觉得有件事情应该要告诉你才好。”
“什么?”
“关于暗阁,暗阁曾经是天子暗卫,直到你师父掌管监安司后,才被并入其中。一来是令其掌管江湖更加便利,二来也是为随时掌控监安司而设,乌刃他这人……我说不上好坏,他通常根据命令行动,现在这种情况,我也分不清楚他听的是谁的命令,如果日后你还要同他打交道,多留心些。”
“好。”崔晓点头。
打从一开始,韦左思就想与崔晓说些他生父的事情,但现下事情繁多,他也看出崔晓其实不愿意谈及崔汲悦,为免平白给他添堵,韦左思还是决定不提。他想了想,挑了他或许有兴趣的事情:“跟你讲点你师父的事?”
崔晓果然眼睛一亮,哪怕还在气头,也忙坐直,问道:“什么事情?你们还是学子时的事情吗?”
“那太远了。”韦左思想了想,“说点之后的吧,你师父的父亲……桓直,是上一任监安使,他风评很好,外人一向认为他正直无私仁厚,可惜这些品德他没带到家中……”
说到一半,又觉得这些事情也惹人烦忧,改口道:“不如我跟你说说你师父当年接手监安司之后都是怎么筹钱的吧?”
“筹钱?”
“是啊,监安司明面上是只有文职,月供自然只有文职的份儿,旗下巡铺虽无名册,也有定额拨款,还好。但加入暗阁之后,暗阁本身隐于暗地,不能明目张胆从国库拨款,那些年皇位上人换得也勤,桓家又倒了,干什么事都要钱,钱是个大问题,当年闹出不少笑话……”
韦左思与崔晓谈到傍晚,又吃过消夜,两人一个总算将积了许多年的话找到人说了,一个总算多知道了些自己师父的往事,各自好好地休息了一晚。
第二日,冬月廿五,崔晓便已整装待发。乌刃的确帮他收拾好了一份利索的行李,但本人不知跑到了哪儿去。从再荣镇上跟他来到这里的村民得知大致事情之后,经过商讨,决定除却老者幼者伤者以外,无论男女,一同与他前去。崔晓本想推拒,然而一番热烈讨论之后方才得知,他自再荣镇带来的这群人着实是干什么的都有,当中不乏熟悉西北或从医之人,再者他们着实坚定,于是只好答应他们一同跟上。
除此外,沅城当中有些零散江湖人也被铁衣门与青山剑派的人所聚集,再加上陈拙与他的手下数十人,江湖人不在少数。游水狐与韦左思一同留下,但颉莱刻依然喜爱黏着崔晓,便与他一起。
这支愈发壮大的队伍,便在清晨启程,计划先前往蒲州城稍作休整、雇好车队,再一路前往空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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