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沧洲的转世本名傅云,后改漂浮之“云”为日光之“昀”,字辰卿。
前世仙根被玉京发现,这一世的他竟成了玄尊重华的大弟子,十九岁便已修成半仙。
不仅高挑健壮的外貌没变,哪怕历经轮回,傅昀的性情也与前世一样,暴躁易怒,粗犷冷漠,根本不像个清心寡欲的修士。
如果把付沧洲比喻成背负着重压与枷锁的伤禽,傅昀则是翱翔天穹的苍鹰。虽然自幼被亲人抛弃,但毕竟没有沉重的仇恨,背着一把本命仙剑“凝清”与挚友同门一道行侠仗义,更加肆意张扬。
当日救下她,见赤幽问什么都不答,只哭个不停,傅昀耐心耗尽,解了自己的钱袋,将她托付给附近医馆。他前脚刚走,赤幽后脚就带着伤追了出去。一路尾随观察那与前世一模一样的人,心底泛起酸涩的意绪。
故土湮灭,复仇之后,她原本想自我了断,可他既已归来,她也不该再自暴自弃。
那接下来该做什么呢?
赤幽看着同前世一样嗜酒的少年,心底有了谋划。
自此,她在嘉洲主城一边养伤,一边重操旧业,做起了酿酒的生意,改名“池幽”。
总有一日,她的酒香会把他引来吧。
酒肆来往江湖人众多,虽然无法见面,她总能听闻有关傅辰卿“大块头”的消息:今日在何处独挑权贵,明日在何处剑斩不平,少年从不收敛锋芒,恶徒将他恨得牙齿痒痒,良民也为那满口粗话连连叹气。
可傅昀确实只在随性而行,解纷还仇,什么都不多要,相比那些清名满世的剑侠,倒更像煞气逼人的武将。
酿酒之余,池幽的另一个习惯便是雕簪子。
这习俗她没来得及与付沧洲核对,只自己找地方乱刻。又逢年关,看着妆匣内无一遗漏的“辰卿”二字,池幽捧着怦然跳动的左胸,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
闲来无事重复了太久,她的酿酒技术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更尝试把妖力融入酒液,独造了一味“捩碧融青”的秘方。
一滴玉翠,可鉴情之浅深。池幽自斟自饮了一盏,独自品尝舌尖苦涩。
曾经,她淡淡仰慕着付沧洲。
现在,她热烈喜欢着傅辰卿。
后者比前者的滋味更加令人沉醉不能自拔,池幽含醉抚着自己豢养的赤蛇,哑然轻笑。
天下渐渐乱了,她的心也是。
可身处乱世,前途无量的少年修士与身负骂名的覆族妖邪之间能有什么呢?
借酒销不了愁,池幽便拿出多年攒下的积蓄,买下了嘉洲最繁华街市上的最大的门面,亲手题上“寻常阁”三字。
寻常阁里寻常客,红尘千丈,她也不过是心有憾事的寻常众生之一。
这栋门面原本只是池幽一人消磨度日的酒楼,但自从领了第一个孤苦无依的姑娘进来,便有了第二个、第三个……众人感念池阁主的收留,为了报恩各显神通:先是添了弹唱表演,又比拼起舞艺字画,直到某个姑娘为了留客主动陪聊,一夜同眠后,酒客带着重金上门求娶,彻底将寻常阁的名声败坏成了青楼。
事已至此,池幽无奈扶额,三令五申强调寻常阁只做你情我愿的生意,免得麻烦。
女儿家们越聚越多,寻常阁的门楼也越来越大。除了为池阁主赚钱的主力军,其中也有受了情伤的伤心人,整日倚着红栏,哭得要死要活;以及心怀仇恨的执念者,时时在后院扬刀试剑,准备一洗冤屈。
听惯了悲欢离合的故事,池幽常常觉得自己也算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了。两百多年来所有的风波,都只与一个人有关。
她时常也能听到有关傅昀的消息。商市与妖窟一样,见惯了名利场中的虚与委蛇,那般坚守初心的人更显珍贵。
*
懒散度日的生活一直持续到清源三十七年。天下争雄,作为玉京首席玄尊座下大弟子,傅昀单枪匹马杀入玉京,不顾无数反对谩骂,夺下王座,因其行事太过张扬,被冠以“玉京疯王”之名。
以一人镇的天下的高压统治只持续了堪堪十载。将傅昀推下高坛、废其右手那人,竟是他亲手带大的师弟,离渊晏五。
得了消息,池幽跌跌撞撞赶去玉京十二楼,却根本无法踏入仙门。
她人微言轻,怎么可能动摇高位者的决定?唯一能做的只有等待。
这份惦念已成了赤虺帝姬冗长生涯里唯一的坚持,她绝不能够再次失去他。如果非要鱼死网破,池幽也不在乎自己这条性命。
最终的判决是流放。
明知入局会引来离渊晏氏的关注,池幽还是用尽了手段,将武功尽废、烙下黔刺、饱受折辱的傅昀一步步引来了嘉洲。又等待了一段时日,见仙门似乎的确默许了她的僭越,她才终于现身在傅昀面前。
那日,嘉洲主城下着温润细雨,散漫随意的人久违地精心打扮了一番,云鬓堆纵,紫袄金裙,腆着脸面一路追着落魄剑侠,讨要“百年情债”。
或许是她的妆容太过精致,又或许百年前的初见本身就没有在傅昀心底留下任何印象,他根本不曾认出她。
纠缠得过于夸张热烈,傅昀居然真的被她拖进了自己的领地,成了寻常阁内唯一的男丁。
除了履行“情债”约定的期限,他二人再无多余的瓜葛。从碧霄高空堕入永夜地狱,傅昀尝试过几次毫无效果的疗伤和修炼后,便彻底自暴自弃,日日在池幽私藏的酒窖内买醉。
他不让任何人近身,也不同任何人说话,甚至还趁着醉意,把本命剑凝清当了换酒,复被池幽用翻倍价钱的赎回来。
同檐而居却形同陌路,池幽供着傅昀的吃穿,他只在她这儿当活死人。寻常阁内的姑娘不能理解阁主为何要如此纵容这个无情无义的莽夫,池幽一律回以微笑:“我只是,想送一只受伤的鹰回天上。”
她始终相信,那颗转世轮回都磨灭不掉的侠心会回来的。
二人似亲实疏,虽然偶有冲突,但棱角被年复一年的光阴打磨过,粗略概括,也勉强算是平安无事。然而长庚初年,晏五出关、问鼎天下的消息遍传天下,傅昀彻底按捺不住,以左手提剑,不顾一切要出寻常阁。
乱发下罪印的若隐若现,他红着眼的模样分外凶神恶煞,女儿家们都不敢上前,只有池幽一人拦在楼梯口:“还完我的百年情债前,你哪里都不准去。”
“池幽,”傅昀唤她名姓的次数屈指可数,次次都是咬牙切齿,“你给老子滚。”
新一轮蜕皮不久,池幽也是勉力堵着他,态度却依旧寸步不让:“寻常阁是我的地方,你凭什么让我滚?”
见傅昀又要上前,她往二楼中心一指:“你住我的楼、喝我的酒,从没给过我一分钱,既然非要走,那就上台去,把银子赚够了再走。”
用除魔卫道之剑取悦大众,无异于折他傲骨,可今日傅昀却是铁了心要同她了断:“好。”转身径直登上寻常阁最瞩目的舞台,以左手执剑而舞。
大堂内,宾客先是发懵,待看清这临时插进来的表演,不由调侃:“这是什么新节目?左手舞剑,够稀罕啊!”
没有乐曲,没有章法,围观群众却越聚越多,挥洒的银钱与嘲弄的笑声此起彼伏。其中有人认出青年手中仙剑:“诶,我怎么觉得那把剑好生眼熟?不会是那个被废的玉京疯王的吧?”
“不如上去试试!”似为了确认真假,一名纨绔也取来武器,毫无顾忌踏上舞台。
对方来者不善,傅昀毫不理会台下池幽声声叫停的呼唤,持剑迎了上去。锋锐刀兵疾速碰撞过几招,握剑的手虎口抽痛,傅昀蓦地卸力,曾经夷山平海的灵剑竟如死物般从手中坠落。
见此情境,挑衅者哈哈大笑,重重推搡过去:“凝清剑主怎么可能这么窝囊?我看你多半是个冒牌货吧?”
傅昀青筋暴起,再次握紧本命剑,又要不计后果同他拼命。一呼百应,纨绔子弟的狐朋狗友们也加入进来,场面眼看控制不住,池幽连忙冲入舞台劝架。耍刀弄剑渐渐转为混乱肉搏,傅昀一拳使过了劲,拉着他的池幽重心一偏,被甩开自己的惯性带着,竟硬生生从舞台楼梯上摔了下去。
沉闷的坠响后,乱局蓦地安静。
“阁主!阁主没事吧!”寻常阁的女子们带着哭腔,慌乱围了上去。
误伤了旁人,纨绔们生怕惹上是非,纷纷撤离。
这一摔可巧不巧,正牵动了为付沧洲复仇那年后腰上留的旧伤,池幽忍着剧痛,挣扎爬起:“别走……”
别走,傅辰卿。
音量微弱,流淌的鲜血却分外刺目。傅昀眼底疯狂的赤红终于慢慢沉淀,看着一地狼藉和因自己重伤的人,心中郁结着一团闷塞不知如何发泄。他用剑背甩开周遭围观的纨绔,摔门策马而去。
池幽本以为,这次是彻底拦不住他了。
才过三日,她还浑身烧灼着卧床不起时,却听到了熟悉的马蹄。
据名唤嫣梨的守门姑娘说,傅昀只带了一捆适用妖族的跌打损伤药来,什么也没多说,又下地窖喝酒去了。
池幽听罢弯了弯唇,紧绷的弦松弛下来,彻底昏睡过去。
再醒来时,更鼓将将敲响三声。夜风熏着浓重的酒气吹进室内。傅昀斜坐在她房间的窗台上,仰望蔽月的浓云,根本不看她:“那百年,一定要还够么?”
嗓音被烈酒烧得嘶哑破碎。
池幽烧得迷迷糊糊,努力辨认着他模糊的轮廓。
不知何时,少年已经长成为青年,沧桑疲惫取代了意气风发,倒是更像前世的付沧洲了。
“是。”她一字一吐,缓慢着答,“少一月、一日、一个时辰,都不作数。”
话音刚落,傅昀便摔了手中酒坛。陶瓷与瓦片碰碎声哗啦啦交替,他阖眸问:“等到还够,你便再不拦我了?”
哪怕他根本不知道这份情债究竟如何而起,哪怕他根本不会回应她分毫。
池幽:“嗯。”
这夜之后,傅昀便又恢复了原本的生活节奏。但不知为何,竟开始允了池幽替他被废的右手用药。
他饮酒时喜欢临着窗台,看着南路北道上人来人往,忆着少年陌路的江湖旧梦。
“师尊说,我是天才。”傅昀偶尔说的几句醉话,全是有关师门的,“多半是狗屁的天才吧。”
从前的付沧洲孑然一身,哪怕身负仙根,却不能够发挥出十分之一的天赋,只有复仇一条道可走。如今的傅昀有了仙缘,有了挚友,修出了剑意,在五城十洲的百态江湖里走过无数大道通衢,又被更加狠绝地摔入泥潭。
他们究竟谁更令人心疼,池幽自己都有些分不清。
这日上药前,她试着道:“我新学了一套按摩穴位、梳理筋脉的技术,给你用着试试可好?”
傅昀不紧不慢喝尽她酿的酒:“少浪费时间。”说着拒绝,摊开的掌心却摆去了桌边。
雨季过后,清澈的月光照入朱阁绮户,灰眸在月色里折射为类似水晶般的银白色。大堂内靡靡动听的管弦丝竹声远远传入后院,池幽一边替傅昀按摩穴位,一边偷觑着青年轮廓硬朗的侧颜,心头慢慢滋生出几分贪婪。
这个人只是想醉,并非完全不清醒,他清楚地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即便如此,也没多问任何事。
赤虺族的小帝姬继承了母亲的妩媚容貌,父亲的深沉心机,岁月洗刷尽少女的胆怯自卑,帝祖血脉中流淌的野心逐渐暴露。
她的确是个商人,但不谋利,只谋心。
现如今,这只受伤的鹰,她不想放归苍穹了。
*
百年之期倏忽而过。
离开是傅昀主动提的,池幽也没有表达出任何不舍或挽留。甚至他走的那个清早,都没有亲自送他出门,而是陪着嫣梨去了花市。
强行将他绑在身边的一百年,他们从陌路到相识,勉强也算相知,未能修成正果,是因缘分尚未圆满。
池幽想过他会回来,却没想过他会这么快就会回来。
邪神找上寻常阁,若非傅昀及时现身,她已打算用断魂散自我了结。
“辰卿。”这是池幽睁眼时的第一句话。
床畔,傅昀手中攥着她刻有自己表字的铜簪,眉头皱成了疙瘩:“你这些年就不知调养自己?守着的金山银山打算全买成纸钱?”
明明是在乎她亏得厉害的身子,落在口头却如此刻薄,隐约带着几分久违的少年傲慢。
池幽苍白着脸冲他弯眉:“上古凶邪身体大好,才是天下苍生的祸事。”
傅昀丢下铜簪,抱臂嗤然:“就凭你这连邪神半招都挡不住的蠢妖,能惹出什么乱子?”
池幽不再继续深入这个话题,回忆着他救场时飒如流星的左手剑,翻身问:“功力既恢复差不多了,怎不告诉我?难不成,你还会顾虑我提早赶人?”
她身上,太香。
傅昀侧过脸,避而不谈:“我去一趟景星宫。”
邪神复出,天下存亡只在掌权者一念之间。无论是否还念着那些同闯江湖的快意,抑或同门相残的恸恨,他都得帮晏五撑一把。
池幽也是如此希望的,便道:“好。”
傅昀外出从不谈归期,往日知他要走,池幽总会道一句“我等你”,现下却只有一个“好”字。好像百年期满后,他归与不归,都与她不再相干。
唇角绷了半晌,傅昀既没多问也没多留,提剑出门。
他走后,嫣梨进来服侍池幽用药,问:“阁主不留傅公子吗?”
“不必留,”起身时,内伤外伤一起发疼,池幽却勾起一个胜券在握的笑,“我已经赢了。”
苦肉计果真好用,那只向往天空的苍鹰啊,终究还是被她系住了足踝。
*
晏五为神女重铸躯壳,傅昀便先代替他登上了紫极峰,筹备起道魔第二战。“玉京疯王”归来,文武百官都吓得心惊肉跳,那人偏还既不向着玉京旧部,也不为道盟新秀作主,左手弹剑,右手执符,毫无顾忌地代行起帝王权柄。
历经大起大落,他行事似乎还是从前那样不计后果的张扬肆意,实则却都是有意为之。晏五不方便以道盟世君身份决断的,他都能够凭着“一时心情”作主。
哪怕没有约定归期,傅昀却在次年冬夜找上了寻常阁。
寒雨淋漓,灯火暖融。池幽开门见他一袭锦衣,唤的是:“傅仙尊。”
“乱叫什么。”傅昀瞪着眼,熟门熟路踏入她独居的后院,手里提着地窖寻来的美酒,随口问,“晏五要办婚宴,你这儿的人手可借得?”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但因百年间早已养成了习惯,他从未察觉到任何不妥。殊不知,寻帮手这种小事,明明托人带个信来就好,何必不远万里亲自跑一趟?
池幽看得透彻,却并不点破,进屋点燃炭盆:“世君、神女于天下有恩,寻常阁自然乐于帮忙,我也同去吧。”
一向懒散的人主动要外出奔波,傅昀皱眉:“毒都解了?你这空架子的身板经得住乱跑?”
话不中听,暗含关照之意。池幽主动敬了他一碗酒:“残毒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祛除的,外出走动走动也有好处。”
傅昀一口饮尽,摔碗道:“不识好歹。”
次日天明,池幽便带着几个最擅梳妆的姑娘,跟着去了景星宫。
婚礼事项繁琐复杂,时间却卡得十分紧急。五城十洲的能人异士齐聚一堂,无论仙与妖、修士与凡人,都在一同为这桩举世瞩目的逆天良缘昼夜不停忙碌着。
池幽忙完一阵,捧着一段红绸走去窗边,嗔怪道:“人手是你借的,自个儿倒在旁边闲着,怎不替你师弟张罗张罗?”
傅昀同在寻常阁一样,单腿架在天下第一仙门的窗框上,事不关己:“我又不是他亲弟兄。”
“为神女分忧也是一份功德啊。”
“关我屁事。”
嘴硬至极,池幽反倒笑了,又换了一个理由:“那便当是体谅我腰伤未愈,劳烦傅少侠替我把这东西挂上?”
她说这话时带着与年龄不符的天真,傅昀古怪地看她一眼,终于接下红绸,足尖一踮登上高处。
织金龙凤翩然欲动,团锦双囍似流水瀑布般从门楼垂坠而下。池幽站在低处,伸手不及,正好被挂下的红绸兜头盖住。傅昀唾弃着嫌她反应迟钝,曲臂往回一扯——厚重布匹在他手下却似轻如细纱,在半空中反复起伏,如波浪铺展开来。
红绸尽头掀起一角,露出一副盈盈玉颜。这一刻,冬日暖阳恰在她衣袂鬓角的边缘勾勒一层柔婉绰约的金光,插满发髻的簪钗叮当作响,衬着赤虺族特有的红发红瞳,一片锦绣繁华。
从高处俯瞰,远处那个丰韵成熟的女子恍若倒缩成豆蔻少女,带着似曾相识的气质。他们各握着红绸的两端,像隔着忘川河彼岸眺望彼此。心弦似被身后的庆典奏乐挑乱,傅昀左胸突然有种被电流击中的感觉,竟直接脱了力。
绸布尽数落在地上,见他失误,池幽暗笑不止。
过犹不及,且先钓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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