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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江南

江南,三月莺飞。

一个老农挑着担子走在田埂上,扁担前后各悬着两只空空的木桶。只见他走了长长的路,终于到了一条河边,河的水位很低,好在足够打满他要的水。

在这条河周围,田埂与沟渠中几乎看不见半滴水迹。

黄莺站在树桠上,歪着头扑腾了两下翅膀,瞧着老农打好水,走进河边一座小庙。

这是个龙王庙,供着行云布雨的龙神,小庙有些年头了,看起来很干净,应该是常有人来祭拜,仔细打扫过。

老农点了炷香,虔诚地拜了拜,正对他的神像是乡间常见的泥塑彩绘,算不上威武逼真,唯独一双漆黑眼珠直勾勾地盯着祭拜的人,叫人忍不住心生敬畏。

他祭拜完,小声念念叨叨出了庙,不料庙前泥巴地干硬坑洼,令他不小心踉跄了一下,眼看就要扑倒在地,打翻那两桶来之不易的水。

就在这时,一股未名的力量托住了他的身体,扶着他重新站稳。

远处懒洋洋的声音传来:“人类的身体,真是脆弱啊。”

老农循声望去,但见一队人马自山野中出现,说话之人正以一种奇异的平衡躺在高头白马的背上。那男子身穿便装,耳垂颜色相比于面庞的小麦色更白皙些,上面缀着片幽蓝雀羽,给那张青葱俊俏的脸增添了几分诡魅。

他与一个装束相似的俊朗男子并辔而行,在两人前面,是这支队伍的领头人。此人一身青衣劲装,眉目深秀,英俊雍容,眼神无心一瞥便能令人心荡神驰。

老农看得目瞪口呆,又被那一眼惊得不敢多看,躬身对着这群人连连作揖,兴高采烈地挑起担子回了家。

得赶紧回去告诉婆娘,神仙降世,旱灾有救了!

左谦笑道:“小丘反应很快啊,嘴上说得嫌弃,却是个亲人的鸟。”

丘池炸了毛:“什么小丘小丘的,我都六十岁了!”

左谦很敷衍:“真厉害。”

丘池气呼呼的,可恶的人类!他刚从瀚海关回来,完成边关平定后事,左谦万万不该小瞧了他。

“我可是叱咤风云的大妖怪。”他不满地招招手,树上黄莺乖巧地落到他肩头,在他颊边亲昵地蹭了蹭。

左谦想起一事:“大人,这些年登记造册的妖物越来越少,妖族似乎有衰败的迹象。”

沈庭燎眺望着前方山林,道:“妖族对天地灵气感受最为敏锐,如今大地邪秽冒头,灵气流失,小妖修炼困难,稍有不慎还会堕落成妖邪,自然变得稀少。”

他眉心一凝,勒住缰绳:“你们看前面。”

众人翘首,山野一片雾霭空濛,更远处城郭坐落,上空有朵极大极厚的雨云,几乎像承受不住自身重量似的,沉沉地压上了百姓屋檐。

丘池一翻身坐起来:“听说江南整个春天见不到一滴雨,三月就快结束了,竟然要一次性下完吗?”

左谦皱着眉:“这不像寻常的雨水。”

也就几句话的时间,狂风暴雨倾泻而至,天色迅速黑了下来。

符咒光亮升起,众人穿了避水蓑衣,白马在山林平稳行走,马蹄踩着泥洼,依然如履平地。

丘池叹气:“送佛送到西,我去把那老头弄回家。”

说罢他身体一轻,一道幽蓝流光闪过,眨眼远遁。

左谦纵马到沈庭燎身边:“大人,这雨来得太怪,我担心玄关异动,想找吴家人一起去看看。”

玄关,是大宁除正常驻军关塞外,另设的一道关塞,用于对付邪秽,由驻军和当地江湖道门一起把守,受监察司控制。

沈庭燎:“吴高秋是不是还在闭关?”

左谦苦笑:“都闭关十几年了,他家掌门大弟子的修为实在是……”

沈庭燎:“身为一派掌门,对门中大小事务不闻不问,难怪吴家人才凋敝。”

左谦待要再说些什么,忽有一道影子闪现,丘池落了地,手上竟还提着个人。

那人看起来毫无知觉,不是方才的老农,却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僮。

左谦:“他受了重伤?”

“对。”丘池把小僮安置在自己马背上,“我送那老头回来时,看到有十几个人在追杀他,他武力低微,差点被弄死。不过,那些人看打不过我,竟然集体自尽了,你们说奇不奇怪?”

沈庭燎:“人在哪?”

丘池:“半山腰。咱们得快点,我怕这小孩死在路上。”

一行人催马下山,山腰处果然七零八落躺着尸体。沈庭燎拿起尸身上的佩刀:“不像军器监制式,倒像是私兵。方才他们使的什么武功路数?”

丘池:“绿林那套。广陵郡附近一向安定,近年好像没怎么有绿林了,难道是因为旱灾?”

“不。广陵有过应付旱情的经验,而且眼下是春季,百姓家中仍有屯粮,不至于投身为匪。”沈庭燎摸到死尸手掌的茧子,“是练家子。”

左谦:“练家子追杀,这小僮是打算逃到郡城里?”

“恰恰相反。”沈庭燎眼神示意,“看见他头上发带了么?”

左谦定睛一看,阴沉光线下死尸头上的确绑着发带,好似是黑红色。

沈庭燎将那发髻掰开一点:“此人发带断裂,便用一根红绳接起,这种红绳在江南漕路很常见,通常绑在撑船的长篙上。”

左谦恍然大悟:“他全身上下做足伪装,却遗漏了发髻间这一丝破绽。大人,这个人,很可能是漕运船上的官兵!漕路与这儿完全反向,这小僮绝对不是要进城,甚至还可能是刚出城!”

沈庭燎颔首,薄唇微扬:“刚巧城中有熟人,咱们得去拜会拜会。仲礼。”

左谦:“在!”

沈庭燎:“你带人去淮南道玄关,一路仔细些。”

左谦:“那吴掌门?”

“不必惊动他,探探他家的虚实,倘若吴家小辈真的个个废物,江湖中自有存亡之道。”沈庭燎翻身上了马背,“丘池,随我进城。”

守城官兵正要落下城门门闩,忽见茫茫雨幕中马蹄奔踏,有人冒雨冲到城墙下:“快放行,要出人命了!”

官兵再一瞧,是两个行商带着个倒霉蛋,倒霉蛋伏在马背上,一动不动,死人一般。

城门大开,他们终于赶在最后一刻狼狈进了城中。

风雨如晦。

一只乌蓬小船晃晃悠悠顺着不断上涨的河水前行,最后停靠在郡城有名的群仙茶楼旁。从中走出个撑伞的年轻人,鹤氅是雪白的,长发用桃木簪挽起,尾指间束着桃木戒,动定从容,气韵出尘。

雨簌簌下,温越收伞上楼,坐在二楼临水的座位上。

一人走了过来:“赵子安不见了。”

“知道了。”

“你要去那边看看吗?”

“再等等。”

……

大夫收起药囊拱手告辞,说小僮伤势过重,只能以汤药送入口中,至于能否活下来,且看他造化。

“死是死不了的,但要成了活死人,可就麻烦了。”丘池津津有味地吃着一碗杨梅。在旁边桌子上,摆了一叠空盘子,大约有几十个,都是吃得干干净净的佳肴。

尽管是个高贵的大妖,也不妨碍白马营二部校尉食肠宽大的事实。那么这盆杨梅,自然只是宵夜后的小点心。

他打了个呵欠:“大人,今晚干活吗?城外下大雨,山上死那么多人,应该不会有事吧?”

话音方落,楼板上传来隆隆脚步声。

丘池:“咦,又送吃的来啦?”

他跳起来去开门,还未走到门前,房门就被一脚踹开,进来几个凶神恶煞的官兵。

沈庭燎:“你们家和乌鸦,莫非有些亲戚关系在身上?”

丘池:“……”

官兵才不管这二人打哑谜:“大胆!竟敢窝藏逃犯,统统带走!”

几个兵丁冲上前,不料耳边传来破风声,惊得连忙闪避,再细看去,那打扮奇特的年轻人手里正把玩着几枚幽蓝雀翎。

沈庭燎缓声道:“官爷兴许误会了,我兄弟二人来广陵做生意,中途救下此人,素昧相识,怎可轻易定罪。”

官兵不耐烦道:“有没有罪,公堂上你再好好说去。”

“等等,”沈庭燎做了个阻拦手势,“你们将我二人拿去,这小僮打算如何处置?”

官兵:“他自有去处。”

沈庭燎:“他是重要证人,倘若你们动什么手脚,我们岂不是很冤枉?”

官兵大怒:“好个刁民,竟敢污蔑官府,识相的,乖乖跟我们走!”

沈庭燎:“没想到广陵郡城的官差办事如此没有法度,真是开了眼界。”

官兵见他眼神,莫名一慌,强硬道:“动手!”

“我看谁敢!”丘池纵身落地,幽蓝碎羽被劲风裹挟,像一把刀尖扎进人的皮肤,眨眼开出几个血洞来。

官兵只觉面颊如遭火烧,血流如注,捂着脸骇然叫道:“是妖族!上家伙!”

沈庭燎皱了眉。

大宁各地设有匠人署,专为军队打造可被凡人使用的道门法器,对付起妖邪精魅可事半功倍。但监察司严令禁止法器滥用,这些人一言不合就祭出法器,多少有点肆意妄为。

轻巧便携的弓弩瞄准了丘池身躯,密集箭雨射向丘池,竟然一点也不顾及床榻上昏睡的人。

其意昭然若揭,杀人灭口。

一支弩箭擦过丘池手臂,在衣物上开了个大大的口子。

沈庭燎:“吃了几天沙子,还养出一身懒病来了么,这点东西竟能伤到你,好好反省反省。”

丘池又羞又恼,恰好新一轮弩箭齐发,他目光森然,颊上浮出斑斓雀羽,口中发出长长淸唳,大妖威压骤然释出,将一群人震得扑倒在地。

官兵见他现了妖相,面露惊惧之色:“快,快放困灵锁!”

“住手。”

摇摇欲坠的屋门处忽然出现一人。此人面容秀雅,纵身处寻常客栈,也抹不去一派名门公子的气度。

官兵脸色再变,低头道:“湛大人。”

湛思,东宫令君,天子派到江南处理春旱的钦差。

“刚接到消息过来,你就惹了官司。”湛思扬眉,“算我来得不巧。”

沈庭燎:“人倒霉喝凉水也塞牙,算我请你看热闹。”

湛思看向官兵:“这是我的朋友,来江南做买卖,不知出了何事?”

官兵把原委说了,湛思听罢详情,道:“既然无关春旱,本官不该干涉广陵政务。不过病人交给官府确实不妥,不如由我带到行馆中安顿。”

他是朝廷命官,说话行事务必处处妥当,做不出公然包庇的事,而且这个提议并无问题,官兵们面面相觑,只得硬着头皮答应。

沈庭燎与湛思对视一眼,朝丘池摆摆手:“走吧,咱们去讨教讨教广陵郡的王法。”

结果一进郡城府衙,就被丢入大牢。

丘池摇头:“白天做官,晚上坐牢,大人,跟随你的日子一点都不无聊。”

这厢两人相对无语,那厢群仙茶楼却热闹得紧。

原因无他,茶楼来了个好看的道士,专给人瞧运势,一张嘴神乎其神,吸引了不少被大雨困住的闲人。

有好事者道:“道士,那么多人叫你算几时走运,不如来算个倒运的?”

温越五指轻巧拢了算筹:“却是为难我,谁不爱听高兴事,要是说出来惹人不快,小道的饭碗可就保不住了。”

那人道:“你保管说便是,不提事主名字不就行了?”

众人大笑:“是个坏主意,不过我们爱听!”

“哎,”温越佯作无奈,“小道与大家有缘,那就说一个吧。”

茶楼内静了下来,人人竖起了耳朵。

温越:“要说倒霉事,郡城里还真有一桩。卦象有云,花开两朵,并蒂成伤,盈满之咎,奈何奈何。”

他说完这句话,便老神在在,不肯多言了。

众人一头雾水:“说的什么呀?”

这时候就要祭出那句至理名言:“天机不可泄露也。”

“嗐,这道士!”

夜色落幕,茶楼里人影渐稀,温越睁开眼,毫不意外看着站在面前的人。

“我家主人有请仙长尊驾。”

“令主人是?”

“仙长不是算得出吗?”

“小道胆小,不敢乱说。”

“我家主人,两淮转运使俞伯廉俞大人,恭请仙长尊驾。”

温越笑了,施施然起身。

“有劳,带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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