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越望着开始落雨的黢黑天幕,道:“师弟,我与监察司做笔交易,如何?”
“什么交易?”
“我要你们安置在钦差行馆的那个人。”温越冲两人眨眨眼睛,“作为交换,我会奉上一份天大的好处。”
刺目电光划破天幕,照亮了俞府二公子惊惧的脸,只要凑近了看,就会发现那震颤的瞳孔已有了微微涣散之态。
这是来自渡亡海的恶咒,曾有恶鬼在他耳边低语。
他将头埋在母亲怀里,像从小到大无数个惊魂的雷雨夜一样,只是这次有点不同寻常,那声声炸雷像极了阎王殿的催命鼓。
妇人感受到儿子气息变得时强时弱,她心慌得厉害,颤着嗓音呼喊婢女:“去、去把仙长找来!”
“不必多劳。”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挑开帘帷,尾指上桃木戒光华浮动,二公子的气息略略稳定。
妇人目光乍惊乍喜,随后雪亮决绝:“仙长,请你为我儿换命!”
“哦?”温越笑道,“我看夫人是自作主张。”
妇人:“万两黄金对老爷不难,我儿命悬一线了!”
温越:“便是没有我的介入,二公子也命悬一线。”
“老爷不会在乎的,”妇人咬牙道,“只有大公子出事,他才会挂心。”
温越:“难怪恶咒威逼,俞大人无动于衷,有趣。”
妇人再次恳求:“请仙长换命!”
温越:“倘若今夜换命,明日俞大人发现了,夫人就不害怕吗?”
妇人:“妾身是当家主母,手中自有他做下错事的证据,等监察司的人一来,就将证据交上去,哪怕他下了狱,我们孤儿寡母也能一起过!”
温越莞尔:“师弟,瞧瞧,你也有被当做杀人刀的时候。”
妇人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瞪大眼:“你是……”
沈庭燎:“敝姓沈。夫人有任何证据,稍后可呈递于我。”
妇人捂住面庞,有泪珠子滚落下来。
“好。”她抹了把脸,“劳烦大人了。”
“等等,”温越打量着二公子,“虽说不用黄金万两,小道行双生换灵法术,也是要收些酬劳的。”
“我知道仙长要什么。”
许是有了希望,妇人神色不再那么紧绷。她取了把剪刀,然后掀开了二公子的小衣。
三人表情俱是微变。
只见二公子后腰上紧紧缠着一圈圈棉纱,随着棉纱开解,血腥气渐渐溢出,直到最后一层遮蔽去除,一道缝合整齐的伤口暴露在众人视野中。
妇人口吻变得温柔:“乖孩子,娘亲帮你把藏起来的东西拿出来,好不好?”
二公子懵懂地看着她,点了点头。
妇人对婢女使了个眼色,婢女走上前,一手捂住二公子的嘴,一手牢牢地按住了他的肩背。
二公子被母亲抱在怀里,下颌埋在母亲肩窝,随着第一道缝线被剪开而睁大了双目,口中呜咽着,手脚剧烈挣扎。
妇人紧紧抱着他,手下却不停歇,快刀斩乱麻剪开了亲手缝合的伤口。
鲜血快速涌出,滴落在床榻上。
妇人的手指逆着鲜血方向插进了那道伤口。
二公子死死搂住母亲的后背,大颗眼泪夺眶而出。
银白光辉掩盖了淋漓血光,让人想起碧波上的月色清辉。
妇人手中托着一枚圆润清透的珠子,珠子内有暗影游弋,隐隐约约是条龙形。
又一记炸雷响起,雨势骤然狂暴,风在剧烈呼啸,远方仿佛传来沧海龙吟。
妇人定定注视着温越:“你拿去吧。”
温越接过握在手中,感受到沁凉潮湿的雨意。
“没错,是我要找的东西。”他对沈庭燎道,“师弟,这份大礼合你心意吗?”
丘池眼馋地围着珠子左看右看:“假如我把它吞了,能不能一举突破成举世无双的大妖?”
沈庭燎:“你会成为举世无双的妖邪,然后被我诛杀。”
丘池:“大人,你好残忍。”
那厢婢女出了院门望风,温越挥手辟开一道结界,被风吹晃的灯花一瞬平稳,他手拈剑诀,剑气落下形成一方小小阵法,几道劲风在阵法四角各送了一道符。
假如妇人识得此阵法,就会发现他布下只是驱邪阵,并不是什么所谓双生换灵术。
但假道士做戏做全套,叫她把二公子放在阵心,在他头顶幻化出并蒂莲花,然后闭目催动符咒,口唇翕动,高深莫测。
沈庭燎观他唇语,发现是在背巫山剑法。
真正起作用的是随他手势运转的驱邪阵。巫山剑意最克邪秽,修道者道心清净,剑意凛冽,足够将肆乱的邪秽悉数斩去。
丝丝缕缕黑气自眉心溢出,涣散的瞳孔重新聚光,二公子指着自己刚刚重新缝合的伤口哭喊:“娘,好疼!”
妇人又哭又笑,摸摸他的头:“没事了,以后就不疼了。”
温越假模假式地一叹:“令郎身体先天有失,换命后似乎仍然无缘开智,不过在下方才为令郎稳固了魂魄,今后慢慢调理,少病无忧。”
妇人自是感激不尽。
她从暗格取出一本簿子:“老爷暗地里做故衣会生意,与一些官员私相授受,妾身偷偷誊抄了一本账册。还有,他有个私库,钥匙向来贴身保管,妾身手中没有,但大约知道,私库里藏了他在水里捞上来的东西。”
三人出了俞府,沈庭燎才问出心中疑惑:“师兄,这一套招摇撞骗的把戏,也是云游途中修习来的?”
“师弟这话可真令人伤心。人心中皆有**,我满足她的**,她回馈我酬劳,这叫交易。”
“那你对俞伯廉呢?”
“俞伯廉拿了他不该拿的东西,是与命数做交易,如今这讨人厌的命数找上门要酬劳,他没本事压住命数,自然要偿还。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只不过是个稍微有点本事的黄雀罢了。”温越微笑,“监察使,请带黄雀去领他的另一笔酬劳吧。”
雨声大作,当朝东宫令君湛思尚未睡着,和衣挑灯连夜书写奏折,打算速速向望都呈报江南奇诡的灾情。
在距他不远处的一张床榻上,昏迷的小僮被雷雨惊扰,薄薄眼皮下一双眼珠凌乱转动,面色惊惶,不知是做了什么噩梦。
最后一字落笔,湛思按着疲倦的眉心,从水盆里捞起手巾拧干,走过去擦拭小僮额上冷汗,不料刚一靠近,就被死死握住了胳膊。
小僮双眼紧闭,胸口剧烈起伏,两条腿乱蹬,将床铺蹬得一团乱。
湛思神色不变,扯开小僮的手,给他擦了汗,回到水盆边沐手。
窗外传来轻轻叩击声,湛思转身:“进。”
三人翻窗落地。
温越一眼看见床榻上的小僮。
沈庭燎顺着他视线看过去:“是你要的人吗?”
湛思:“怎么回事?”
“俞伯廉与两淮官员私下勾兑,大肆敛财,且有草菅人命之嫌。”沈庭燎取出那枚珠子,“在他家里找到的。”
湛思仔细看了看,脸色大变,视线在温沈二人间游移片刻,指着小僮问:“与此人有关?”
温越将小僮扶起,自己盘膝在他身后,双掌按着他肩背,开始灌注真气。但见小僮喉间呼哧数下,喷出一口滞涩淤血,那双闭合的眼霍然睁开,满溢出不曾消散的仓皇。
温越在他身后开口问:“你穿的是赵子安的衣服,他人呢?”
小僮浑身一震:“我不知道!”
温越:“他是聪明又仁义的人,武功也不俗,不至于逃不出来,但躺在这里的是你,我需要一个解释。”
小僮浑身发抖:“他说消息放出,那些人不会善罢甘休,他让我穿上他的衣服,衣服上有潜踪符咒,能维持一段时间……”
温越:“他活着吗?”
小僮嚎啕大哭:“他被乱刀砍死,为了我们这些拖累!”
温越:“其他人呢?”
小僮:“没有人,没有一个逃出来。”
温越:“我问的是尸体。”
小僮:“被俞伯廉的人带走了。”
温越:“你知道是俞伯廉?”
小僮:“是他!恩人亲口说的。”
温越:“恩人是谁?”
小僮:“陆溪桥。”
沈庭燎、湛思齐声道:“你说什么?!”
小僮断断续续地叙述,还原了那场沉船事故的部分真相。
溪桥老人是陆栩陆老太傅致仕后的别号,他多数时间都在四处游历考据,编撰《镜溪散记》,直到今春回乡过年,途中救了个乞儿,就是这名叫尚卿的小僮。陆溪桥与尚卿安顿数日,察觉镜湖有异,于是决定探查究竟,途中搭乘了赵子安一行船工的快船,双方交谈甚欢。奇怪的是,这些船工对此行目的浑然不知,到了距离镜湖最近的戴桥镇便将两人放下,随后匆匆离去了。
陆溪桥对道门方术略知一二,几番查探发觉镜湖有被人布下阵法的痕迹,但没来得及细查,就再度撞上了船工。这回船工们竟是从镜湖水域逃出来的,身后还有漕运兵丁追杀。赵子安奋力带众人抵抗,可官兵人多势众,赵子安力有不逮。陆溪桥老迈,强行要求赵子安带着尚卿先逃,逃生途中赵子安拼死通过符鸟递出消息,可能是眼见任务完成,自己又受了重伤,不想拖累尚卿,于是让尚卿穿上他的衣服,逃出生天。
尚卿最后的记忆,是赵子安满身血痕,永远倒在了泥塘里。
灯台上棉芯燃烧得久了,爆出一簇绚丽灯花,像濒死前的挣扎。
湛思叫来随从,将尚卿带去别间休息。
他回身剪去灯花,那火焰剧烈地跳了跳,而后趋于平静。
沈庭燎端详着跳动的灯火,浅色双瞳在火光下熠熠生辉。
“百年前大雍亡国,天下邪秽尽出,九州之势逆转,哪怕中州麒麟正位,守护四境的神灵还是堕落成了邪神为祸人间。直至太师祖巫停云入世,集结天下道门,与后来的李氏皇族联手,斩杀四方神,以山河万古大阵镇压于大宁四境,可谓前无古人的大手笔。”他蓦然一笑,笑意凉薄未达眼底,“我朝自开国起一路坎坷,纵使盛世也危机四伏,更有无常劫流言甚嚣尘上。今日得见东方青龙戏珠,我忽然明白,究其原因,大约是风水不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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