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鬼影倏忽出现,近到伸手即可逼命。那是张半透明的森然鬼面,沈庭燎神色不惊,与那只恶鬼对视,又任凭对方仔仔细细验看令牌。
旋而,恶鬼闪现朱厌身后,两人耳语片刻,沈庭燎耳尖微动,眼底暗芒闪过。
朱厌开口道:“我可没见过你,万一,你是个偷了人家身份令牌的小贼呢?”
沈庭燎:“左使大人潜修多年,刚出关不久,没见过我实属正常,此事真假一验便知,没有撒谎的必要。”
朱厌轻哼:“留你一命,其他人,死。”
沈庭燎仍是摇头:“在下奉总司大人之命秘密出关,凤凰游是最好的掩护,我相信他们都会管好自己的嘴。而且——总司大人为恶鬼行走中原多予协助,各个身份符牒造册有方,想必左使大人不会不顾念这点同舟之谊吧?”
朱厌:“你在威胁我?”
沈庭燎:“不敢。”
他在赌。
寻常耳语逃不过他的耳朵,朱厌虽为恶鬼窟左使,却闭关多年,连边防军总司身边的长史都不熟悉,想必对边防军与恶鬼窟之间的勾结也只掌握个大概。她此行,恐怕目的真在接人而非杀人,至于她要接的人……
少女不耐烦地活动了一下手腕,弯刀在空中滴溜溜打了个转,寒光凛冽。
“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吧,”她眼珠转动,抬高了声音道,“今晚这支商队的人,留一半,去一半,半炷香的时间内你们自己动手,但凡有一个多余的人活着,我就把你们全部杀光!”
沈庭燎蹙眉:“左使大人!”
“一半的人,够掩护你了,”朱厌道,“弯刀出鞘就要见血,你不会不懂规矩吧?再说,我让他们动手,那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你乖乖待着,人杀光了我也放你西行,这已经是我最大的仁慈。”
说着,她脸上露出嗜血的兴奋:“游戏开始,出手吧。”
鸦雀无声。
“凤凰游,不愧是硬骨头呢,”朱厌撇嘴,示意身后的恶鬼,“你去。”
鬼步飘忽,一脚踹翻某个营帐,恶鬼俯身从后搂住一人,弯刀刀柄塞入手,弧光挥动间,对面商贾人头落地。
少女拍手而笑:“看,他活了。”
血腥味点燃游戏开局,狂沙大作为之助兴,一座座封闭营帐变成新的屠宰场,老行商气得发抖,大吼道:“住手,都住手!”
人命关天,别无他法,沈庭燎拧着眉头,向暗伏的亲卫打起手势:“动——”
话音未尽,只听虚空传来一声剑的轻吟。
抬到一半的手就这样僵立在了空中。
湛湛剑光如天降月华,劈开浩瀚无际的沙尘,风中乍然出现霭霭雾气,绵密剑意如江南二月的雨,清冷又缠绵。
周文勉连滚带爬逃到老行商身边,他惶惶然抬头,雾来又散,似梦无痕,只带走乱石狂沙,一轮圆月完好无缺,悬挂在荒漠尽头的大地上。
沈庭燎五指缓缓收紧,唇角绷直一线,竭力压下某种颤抖,旋即张口喝道:“全部停手!”
从杀戮中清醒过来的人们纷纷撤出营帐,面色惨白迷茫。
远处明月断崖,崖边立着一人,身穿蔽体斗篷,手中握着柄未入鞘的长剑,剑身如水通明,仿佛能照亮千里关山。
“真扫兴啊,”那人开口,声音不高不低,含着点漫不经心的笑意,“遛个弯也能碰着小鬼出行。”
是他!张如海双肩一塌,几乎瘫倒在地。
少女瞳孔中闪出碧绿的幽泽:“你是什么人呀?”
高处夜风吹拂,那人整张脸掩在宽大兜帽之下,不辨形色。
虬髯大汉嗓音激动:“还以为这次死无葬身之地,没想到能遇上他!”
不知情的客商道:“他是谁?”
“敦煌道上的剑客。”虬髯大汉脸上难掩欣喜,“大家都这么叫他,恶鬼对他,退避三舍!”
那边剑客讶然一笑:“左使大人贵人多忘事,竟连我也忘记了,不过贵宝地风水上佳,闭关数载你青春年少依旧,真叫人羡慕。”
朱厌面不改色道:“难道你这个旧相识,也想陪我玩游戏?”
剑客:“你的筹码所剩无几,没有再开新局的资格。”
那一捧剑光荡涤尘埃,邪秽无处遁形,鬼影几乎在顷刻间湮灭得无声无息。
“我记住你了,”少女眨眨眼,“下次你再陪我玩儿。”
鬼魅般的少女身影终于不见,商贾们死里逃生,向剑客连连道谢,剑客摆了摆手,状似无意地朝凤凰游中心看了一眼,而后转身几个起落,消失在大漠夜色间。
“竟然逃过一劫,还以为老头子要交代在这里,等到了前面慕叶城,我得好好喝上一杯。”老行商一边感慨一边转过头,“那人可不常出现的,我说你小子也是命大——哎,人呢?”
车马东倒西歪散了一地,行商们乱哄哄地收拾货物,混乱中唯独缺失了周文勉瘦弱的身影。
“人是凭空消失的,他身上早就做了手脚,”沈庭燎望着老行商道,“其实你知道他是谁,对吧?”
老行商神色一僵。
沈庭燎:“巴中周氏,用毒高手,数月前惨遭灭门,谁也想不到有条漏网之鱼。那个孩子的父亲,曾是巫山剑圣门下弃徒、原定的剑圣继承人。巫山,乃天下死门所在,历代剑圣镇守其中。倘若那孩子此行真与恶鬼窟有关,你待如何?”
老行商面色难看至极:“我欠周家一个人情。周文勉带来一封信,托我送他出关……没有目的地。”
沈庭燎冷冷地看着他。
老行商:“你不是边防军长史,你、你到底是谁?”
“你无须知晓。”
荒漠中传来风的呜咽,幸存者们埋下同伴尸骨继续上路,生或死,信任或背叛,在这条路上都是常事,死人和活人,只是沙尘上下,两杯浑浊的酒。
亲卫骑马跑了一圈,回到商队中,向沈庭燎道:“没找到。”
沈庭燎从断崖上收回视线。
亲卫低下头:“但,我们找到了那个地方。”
在飞鸟不过的渡亡海腹地,周文勉跌跌撞撞爬上一块嶙峋巨石,他五脏如焚,手掌脚掌都磨出血泡,破裂后丝丝缕缕向外渗着血。
在他快要晕倒之际,一双柔软的手扶住了他,来自女子身上迷乱而浓稠的香气席卷了他的身心,令他在泪水倾堕前沉沉睡去。
梦境开始的那一刻,他听到少女怜悯的声音:“接到你了,你这胆小的鬼魂。”
一个月后,瀚海关迎回了归来的商旅,沈庭燎与凤凰游的领路人告别,留下一笔应付的酬劳。在老行商看不到的所在,他换上另一套行装,带着随从径自步入边防军总司府的大门。
总司府后院守卫大气也不敢出。这一个月来,他身边多了不少换了芯子的人,就连外头的总司大人也是假的,真人正委委屈屈关在后院杂役房里。
“沈庭燎,你个狗杂种!你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软禁我,等本司回头启奏圣上,参你目无王法扰乱边关军政,保叫你乌纱落地!”
咆哮声响彻杂役房,随后有人缓声道:“有这力气叫唤,看来他们还是给你吃得太饱了。另外,我穿甲胄,不戴乌纱。”
守卫闻声飞快低头。烟青软甲下摆的银色暗纹如水波浮动,停在窄窄一截门槛旁。
边防军总司还在哮叫:“沈庭燎!识相的放我出去!”
“总司大人,”沈庭燎道,“你不会还以为,我来边关,单为查你渎职,不履行西域通商协议,放任大宁疆域附近的行商被沙匪劫掠吗?”
他语调放得慢,故意让总司字字听清,总司明显一愣:“你……”
沈庭燎:“我监察司固然有些手段,却不爱在没修为的普通人身上用,一来有伤天和,二来唯恐屈打成招,不过有了佐证,用起来就放心多了。”
“你,你要干什么!”
那抹银色暗纹一闪,越过了门槛。
“关门。”
房门砰地关上,守卫脊背肌肉微松,才发觉自己屏息良久。
“这么紧张呀?”门边站着的白马营将官饶有兴致地打量他,“慢慢等,好戏还在后头呢。”
守卫眼神乱飞,哪敢多看,寒冬腊月里额角密密沁出汗,低着头连擦都不敢擦一下。
屋里静悄悄的。
沈庭燎不是瀚海关的常客。监察司设立时,名头虽为代天子巡守四方,江湖庙堂无不在耳目之下,但素来多掌江湖道上的事,不常参与朝堂纷争。沈庭燎每年巡视四境关隘,多半都不会久留,岂料今年出人意表,于回京述职前夕突然杀回瀚海关,雷霆手段控制了整个边防军,关城上下措手不及。
“啊!”一声惨叫,随后是接连一串凄厉呜咽。
守卫吓得手心冒汗,慌乱不已。
这位御前监察使的作风,他们委实不甚了解,关于他的只言片语,还要追溯到他初登庙堂之时。
此人本名沈照,乃是已故大长公主之孙、当今圣上的外侄,自幼拜入巫山剑圣门下,少年失怙后便被天子接入宫廷照料。长到十四岁那年,天子于御苑设宴款待新科士子,命他随侍左右。少年朝臣头一次身着朝服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夜宴上灯火熏然,不知哪位进士喝醉了,大着胆子给了新任监察使一句评价:绮年玉貌,如圭如璧。
“求求你放过我……求求你……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啊!那是什么?把它赶走,快赶走!”
“大胆!我乃朝廷命官……呜呜呜,不要再靠近我了,沈庭燎,你快些给我个痛快……”
隔着薄薄一道门板,里面的动静愈发荒诞,守卫两股战战,总司的手不干净,身边的人也大多不清白,监察司审讯看来是用非常手段,到底,会审出什么结果?
没过多时,房门忽然打开,守卫猝不及防,对上一张脸。
那是一张,在之后的年月里,渐渐被坊间传为薄情寡性的脸。
撤去幻术的眼瞳是极浅的灰,即便隐在门框暗影中,依然锐利得惊人。错开那双眼向内看,黑暗中地上伏着个人形,不知是死是活,只闻见一股浓烈的尿臊味。
那被日光照亮的下半张脸上,薄唇微微扬起。
“恶鬼的身份符牒找到了,把人给我绑起来。这座总司府的所有人,全部关押待审!”
守卫大脑嗡嗡作响,昏昏然闪过传言的下半场——
那华宴正酣时,天子将目光落到一旁持剑侍立的少年身上,和颜悦色地开口:“自古帝王承天景命,肩负江山万民,一日不得怠惰,肉身凡躯如生退意,当抬头看一看夜未央时,庭燎之光。”
四下一派寂然,年少的监察使看向帝王,捕捉到他嘴角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阿照,你以不及弱冠之龄出入庙堂,朕念你父母早逝,姑且代为赐你一字——庭燎。”
长乐廿年冬,大宁御前监察使沈庭燎革除瀚海关边防军总司之职,奏呈天子其勾结西域恶鬼暗通款曲重罪,朝野震动。边境血洗黄尘,罪首羁押囚车,随监察司北上候斩。
天上刚下过雪,遍地积起一层雪尘。大车沉重地碾过,留下两道清晰辙痕。沈庭燎自瀚海关东门出,城郊积雪的山阴处静静候着一列金玉雕鞍的高头骏马,毛色雪白,纯净无暇。
沈庭燎翻身上马,回头远望,关城庄严肃穆,似蛰伏的巨兽,城垛上飘着猎猎旌旗,远方荒漠苍茫无际,一望而去尽是连绵被雪的山峦。
年轻的御前监察使眸中几度风云变幻,终究淡淡一句:“回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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