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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东风

皇城碧瓦飞甍,内侍官击响金殿上的黄铜钟,宣告又一场朝会的结束。

群臣从宣政殿鱼贯而出,当朝丞相陆昭步履匆匆向政事堂走去。

“陆相留步。”

陆昭转身,一身烟青朝服的御前监察使跟在后面。

沈庭燎并未与他客套,直言道:“陆相好一手祸水东引。”

方才金殿之上,众人针对空缺的边防军总司之位吵翻了天,眼看天子要扶额头痛,丞相陆昭适时上前一步,三言两语把话头转向监察司。

沈庭燎将边防军总司停职,留了一位校尉官在瀚海关跟进后续,如此荐人用人,谁能比监察司更了解关城的情况?况且监察司地位中立,说话堪称公允。

最后嘉和帝拍了板,待监察司奏报送到,由太子与政事堂以为参考,拟个大致的章程,再交各部去办。

陆昭:“当下除了监察司,无人能接这烫手山芋。”

沈庭燎:“据我所知,陆相不乏有门生在西北军署任职,若调去瀚海关,正是更进一步的机会。”

陆昭:“惭愧。门生太多,总有亲疏远近,边关还是太远。”

沈庭燎瞧他半晌,吐出三个字来:“老狐狸。”

陆昭:“沈御使说话当真不留情面。”

“哪里。”沈庭燎近前走了两步,低声道,“昨夜下官在永宁坊碰到拦路鬼,特来知会陆相一声,都已杀光了事。”

寥寥数语,陆昭表情精彩纷呈,忍不住道:“怎能随便杀了!”

“一时失手。反正既然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陆相还怕以后见不着么?”

“你真是……”陆昭也要头痛起来,“他们要做什么?”

沈庭燎:“我在查。巴中周氏灭门是我亲自办的案子,本质是江湖私怨。但周文勉死遁后出关投奔恶鬼窟,这一点始料未及。他身上一定带着某种筹码,让恶鬼极其感兴趣。”

“事关巫山。”陆昭开口,“这是你的怀疑,但不构成你杀光他们的理由。”

沈庭燎与他对视。

陆昭点到即止,说起另一事:“张道渊临走时亲自选了接任的人,你改日去趟钦天监,帮着提点一下护山大阵的布防。”

沈庭燎闻言冷笑:“大宁承平日久,钦天监里有点本事的都闲不住跑了,现在张道渊一走,那里头一堆的草包,连个火把也不能点,生怕给烧着。难为臭道士矬子里拔将军,可是陆相,你也不必来为难我吧?”

陆昭笑而不语。

“我绝不给张道渊收拾烂摊子。”沈庭燎强调道,“监察司事务繁忙,也别找我的人抓壮丁。”

二人正说着话,另有一人从后方走来,峨冠博带,温文尔雅。

那人笑着拱手:“陆相和沈御使相谈甚欢,不知有何趣事?”

沈庭燎还礼:“梁令史。”

梁鉴刚到而立之年,是长乐十一年间的探花,因博闻强识,能力出众,年纪轻轻就已官拜兰台,在满殿文臣中算个异类。今年春闱,嘉和帝就点了他为主考。

陆昭望着兰台令史眼下浅浅的青黑,拍了拍他的手臂:“怀章责任重大,但也得爱惜身体才是。”

梁鉴:“初次主持科考,下官心中时时警醒。”

陆昭笑道:“听说你力求面面俱到,前后筹备了数月,忙得脱不开身,连书坊都不常去了?”

梁鉴亦笑:“正是。坊间近日新进了一批珍贵字画,等到此次科考结束,下官要好好去转转。”

陆昭:“要是怕好东西被他人捷足先登,不如请沈御使代你走一趟,沈御使难得回京,这当口最是清闲。”

沈庭燎:“陆相府上清贵门第,不知有多少古籍珍玩,梁令史想要,直接去拿便是,想来相府大气,一两件总给得起。”

梁鉴眼看两人就要在宣政殿前斗起嘴来,连忙出言告辞,及时止住一场无妄之灾。

同路官员悄悄拉了他一把:“都说监察司和相府水火不容,看来是真的?”

梁鉴:“这个确实不知。”

那官员又同旁边的人议论道:“早年那位在内廷,与湛国公世子同为伴读郎君,师从太子太傅,都说圣上有意将陆老太傅的孙女许配给他,结果陆家小姐直接进宫做了太子妃,真真出人意料。”

丞相陆昭,正是老太傅之子,当今太子妃的父亲。

“依陆家的门第,便不与天家结亲,满朝勋贵世家还不是任意挑选。就说湛国公世子,早早当上了东宫令君,又被派去江南处理春旱,想来回朝后就能在中枢谋个位子,不比那整年不见人影的监察使好上百倍?”

“哈!湛家不过凭开国功勋占着国公位,后人个个拿不出手,也就这位湛小令君出众些。可你别忘了,沈庭燎是圣上的亲表侄,坐的是二品要员的位子。而且他若想要,他爹那一品军侯的爵位早就顶在头上了。人家是天子盛宠,否则哪能动得了边防军?”

那厢默了一会儿,又道:“我听闻,监察司在江湖道颇有声名,可沈庭燎一直没有出师,连本门的剑都不曾有,上一个没拿到师门剑的,早就因心术不正被逐出巫山了,就是年前灭门的那个巴中周——”

“慎言。”梁鉴出言道,“沈御使天生五感超乎常人,又是修道之人,他刚走出没多远,未必听不见。”

众人吓了一跳,纷纷噤了声。

沈庭燎未刻意放出神识,其实没听见关于自己的这番议论。他从未央宫一路南行,人已走出老远。

皇城建筑瑰丽壮阔,当中一条天水大街将其一分为二,出得永安门,左近就是监察司。

沈庭燎正准备过去,恰听见另一边文庙附近乱成一团,似有人起了口角。

春闱在即,文庙前挤满拜神求运的考生。沈庭燎近前走了两步,看见两个人扭打成一团。

其中一个颇为眼熟。

此人锦衣加身,体态宽胖,对面的书生被他狠狠一拽,差点摔个狗吃屎。

书生面貌文弱,嗓门倒亮堂:“考不考得中都是命数,话说得太满是要倒大霉的!”

锦衣人怒火中烧:“你才是痴人说梦,凭你也想做官?一脸穷酸相!”

这话一说,当下就有许多寒门考生不乐意了,跟着大骂起来。

人群外传来马蹄声,巡逻的官兵到了。

来得很快。沈庭燎停住继续向前的脚步,看了眼官兵衣着——京畿督卫军,巡防营。

京城里头,禁军养了群败家子,东南西北四大营塞满了兵油子,唯独京畿督卫军令行禁止,难怪天子年年把白马营安置在其他军署练兵,督卫军统领馋得两眼发绿也没要到一兵半卒。

这场风波平息得极快。沈庭燎远远看着乱哄哄的人群,脑海中掠过一个想法,春闱,乃是最近一段时日,京城最大的一件要事。

他回到司署,闷头理了遍积压的公文,等从案牍惊醒,才发觉已是深沉黄昏。

天色迟迟,沈庭燎差点忘了住所已变,自己的白马又被副将带去了围场,索性捧着一摞文书踏入帝京光华璀璨的夜色中。

天水大街此时宝马香车铺陈,十里长街两侧红色灯笼悉数亮起,街市喧嚷,比之白日更加辉煌夺目,胡人酒肆聚满夜饮的人群,高楼上人影憧憧,歌女抱着琵琶袅袅婷婷登楼,还未起弦就有不胜酒力的客人醉倒在石榴红的衣裙中。

年轻英俊的朝臣穿过街市,一只绣着蝶恋花的手帕不知从何处飞来,被他轻轻侧首躲过,然而更多手帕从四面八方飞扑过来,沾着女子身上的脂粉,熏得他打了个喷嚏。

想是看见他的窘态,楼台间笑声愈发大起来,有人高声道:“沈郎君,我这里有好酒美人,可否请你赏光一叙?”

沈庭燎不为所动,闷头直走,百姓难得在夜市见他徒步经过,当然不会轻易放过,于是两侧楼阁呼声愈高,行人纷纷停下来看热闹,道路一时竟堵住了。

这件事放在若干年后已成笑谈,但对当事人来讲,实在是无可奈何的一次经历。

世有轻功,名东风误,乍见东风起,唯恐误花期——沈庭燎万万没有想到,他头一次在天水大街纵起轻功,居然是为了躲开看他热闹的京城百姓。

天水大街东面一侧有座极有名的歌楼,叫做浮玉楼,浮玉楼高七层,每一层栏杆外都悬着大而精致的纱灯,纱灯上绘着香草美人,灯亮起时美人身影流转,愈到高处愈如在云端。

沈庭燎足尖点在纱灯上,只这短短一瞬,忽然从斜地里伸出一只手来,按在他怀中的卷册上。

少年王侯言笑晏晏:“沈卿哪里去?”

此人年纪很轻,一双凤眸清亮无比,乃至到了天真无邪的地步。

嘉和帝子息单薄,最小的皇子单名宴,字临阙,常化名李临阙游戏坊间,百姓权做不知,年前还哄着他,给他捧上了京城公子榜榜首的位置。

沈庭燎翻身站定:“淮王殿下。”

他眸光一转,珠帘被侍女高高撩起,后头却是聚了一大群人,行动坐卧,莫不恣肆。

大多是坊间的浪荡子。

熏香味道很重,甜得发腻,李临阙拉了他一把:“有酒喝。”

侍女腕间套着琳琅珠串,嵌满玛瑙的金杯递至近前,沈庭燎低头:“烧春?”

“是啊,烧春!”李临阙兴致勃勃,“那年你去蜀中,头一次碰这酒,不知道它的厉害,大醉了一场,还记不记得?”

“记得,”沈庭燎让开酒杯,“我不喝这个。”

李临阙面露失望:“好罢,拿新醅的绿蚁来。”

酒过三巡,席间早有人醉了,摇摇晃晃过来敬酒,沈庭燎凝目一看,好巧不巧,正是白日里在文庙闹事的锦衣人。

两淮转运使俞伯廉的长子,俞劲节。分明是进京赶考,却不耽误花间作乐。

俞劲节醉得眉眼歪斜,口齿含混道:“早就想近前见郎君一面,没想到今日有缘,当真是,如珍似宝的人物。”

他言语轻佻,沈庭燎扫过一眼,没有作声。

已有警觉的人酒醒了,心惊胆战看过来。

那俞大公子浑然不觉,兀自哼道:“好一似巫山梦远春光散,倩何人待我,朝露暮云,桃源深处寻……”

沈庭燎脸色一变,再看时,这人“噗通”一声,已趴倒在他的酒案边,毫无知觉地睡去了。

李临阙招呼着人将醉汉挪走,凑上来道:“别管他,他这两天心情不好,犯了疯病。”

“是么,”沈庭燎道,“这小调有点意思。”

“舞乐坊新传的曲子……”李临阙挠了挠后脑勺,“你那个,呃……大伙儿凑趣罢了,没别的意思。”

沈庭燎手指摩挲着酒杯,那杯中酒液只浅浅下去一层,不过略略沾唇的份量。

李临阙瞧见了:“酒不好?”

“淡了些。”

“哦,你还是念着烧春。”

“不要烧春。”沈庭燎皱眉,“你过来,我问你。”

李临阙将两只鞋子踢了,挨在他身边坐下:“你说。”

“听说你领了教坊司的差事?”

“对啊,父亲和大哥总说我好玩乐,我得表示表示。”

“阿宴,耽溺红尘者,终将被红尘所累,你……”

“好啦,”李临阙不快道,“那是你们修道者的想法,你不爱红尘,自有别人来爱她,那你就不能说她不可爱,是不是?”

二人自是谁也说服不了谁。

浮玉楼丝竹正响,楼下传来演杂剧的念白和叫好声,一壶酒饮至微醺,外间忽有人来报,花魁娘子求见。

李临阙面上顿起揶揄之色。

沈庭燎目光穿过重重珠帘,口吻与目光一样无情:“不见。”

“那可是教坊司最美的姑娘!”李临阙大感遗憾,“人人都想见她,而她只想见你。”

“你倒是护着自己人,李坊主。”沈庭燎饮尽杯中酒,“我该回了。”

李临阙在身后大喊:“过两天一起进宫吃酒席啊!”

“知道。”

沈庭燎步履轻捷,越过高台上醉态横生的宾客,从一处偏僻楼梯走了下去。

那几杯绿蚁还是有些力度的,抑或者这里的空气本就易醉,在他匆匆转过昏暗回廊时,到底撞到了人。

擦肩而过,隐约是个穿西域长袍的乐师。

“失礼了。”

“无妨。”

似曾相识的嗓音,也许陌生,等到他回眸时,空荡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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