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艳郎已顺利乘坐缆车离去,芍药在后厨买一些路上的干粮,乔春衫此时若是懂事,应该收拾好自己的包袱。常红袖抬头望着逐渐阴冷的天色,心想着心急忙慌地下山去还不如再待一晚,或许明日会有新的事情发生。顺着石子小路慢悠悠地往裴含光的住所走去,无论如何,她还是应该去跟裴少阁主告别的。
毕竟都是‘旧友’了,不打招呼冷淡离去也不好看。
作为裴阁主独子,裴含光不与旁人同住,自己闭居在后山,院前种着一片矮墨竹,平日里他在竹林中练剑,十分清幽。
此时还未穿越竹林,就见院墙和屋顶倒塌一大片,屋内传来霹雳乓啷的打斗声。一听,就准时出事了。常红袖并不打算凑热闹,反倒是她身后匆匆赶来的乔春衫,面色焦急地施展轻功瞬时间化为残影从头顶划过飞入屋内。常红袖等了半响才踏足院内,只听到劝阻声、低泣声,伴随着一个清脆的巴掌响。
“混账!”这是芍药的声音。
常红袖一挑眉,快步走进屋内。只见芍药面红耳赤,气得泪花都冒出来,叉腰训斥趴在地上的人,而乔春衫则在旁边好声好气地安慰。走近来,才看出地上的那位是苏慕梨。
哦,她竟然没有同翠琴师一并下山吗?
芍药这巴掌没留手,那么红的一个巴掌印,在苏慕梨貌美的小脸蛋上尤其明显。从早到晚闹了一整天,常红袖打个哈气,逐渐生出困意一屁股坐到门槛上,很显然她不打算参与这件事。更何况,她来到时候二人已经吵过一轮了。
“你不应该恩将仇报,祸害到裴含光身上,他何其无辜,已然受了十几年的惩罚,却还要被你制作成傀儡,不得安息。”
地上的苏慕梨泪痕犹在,倔强抬头,“他是愿意的。”
“你亲口问他了吗?他虽然知道你的身份底细,却不知你早已偷偷习得了梅家傀儡术。”
梅家傀儡术这个词一出现,连后知后觉的乔春衫都警惕地朝后撤退一步。他此时看向常红袖,发现对方在无聊地扣自己的手指甲,完全没有诧异,甚至从容的态度让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但接下来,芍药将他推开告知这是她自己家的事情后,乔春衫就彻底凌乱了。他松开拦住芍药打人的手,呆呆地蹲在常红袖身边,抱紧自己,上下抚摸。
这个江湖真的水好深。
“没有证据,你就是污蔑我的清白。”
“还需要证据吗,你不会武功,做的手脚再粗浅不过,整个太一阁谁不知道是你控制裴含光将幽常在粉末撒进密室火炉中,又有谁不知道,是你在会客厅的椅子底下安装了击发装置,将回针扣打入众人体内,令人毒发而亡。回针扣这种梅家专属的设计,普天之下,只有你、我、梅娘子三人能拿得出来,话已至此,还需要别的证据吗?小梨子,听二姨一句,裴含光没有跟你计较,并不代表你所作所为就是对的。将傀儡术撤走,现在回头是岸,还来得及。”
少女的神情与芍药如出一辙,“我不。”
“你愿意为了你的好友霁芋报仇是好事,这个江湖讲究的便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图的就是一个痛快淋漓,可你为了一个人,要灭整个太一阁的口,着实激进了一些。”
苏慕梨双手用力一撑,站起来,“他们活该。”
见芍药气急似乎还要动手,常红袖摆摆手,开口问,“梅娘子手上那对驾驭傀儡的机关镯子是你拿走的吧,你为她收了尸,将她烧进罐子中带在身边。”这恐怕就是苏慕梨为何还没有与琴师一同离开的原因,她还需要把梅娘子带回梅家堡去。
芍药听闻此言,用手背擦干泪水,连忙问梅娘子在何处,她会将妹妹带走。
二人说话的时候,乔春衫掰着手指头,似乎才算明白芍药的年纪。
“常…常兄啊。”
“嗯。”
乔春衫小心翼翼地问,“梅初雪前辈不是已经去世了吗?”
“谁说的。”
乔春衫语气激昂,声音却压得极低,“江湖上都这么说,二十年前天工府被群攻,一夜之间毁于一旦,连个木片片都没有留下。那之后,府主失踪,十六徒全部被杀害,梅初雪前辈的脑袋还在鹤度城墙上挂了整整三天三夜呢。天工府覆灭后,那些丧心病狂没有得到天工十六器的人转身攻陷十六徒的家人们,梅家堡是第一个被灭门的。”
常红袖安安静静一点反应都没有,乔春衫紧张的直咽口水。
“我头一次听说。”
“啊?”乔春衫讶然,这些江湖传言连他埋头案卷只知政史的表哥都清楚,怎么常红袖却是头一次听说。
常红袖起身,踱步到苏慕梨身前,神态严肃,“当年的事,你都记得多少,我全部都想听。”苏慕梨看向芍药,芍药流着泪,避开她的视线。苏慕梨冷笑出声,“好啊,我说给你听。”
“我娘亲是梅家堡嫡系的长女,如果没有梅初雪,她本该继任梅家组长,掌控整个梅家堡。只可惜,在她梅初雪的天才光环下,我娘只能每每带着挫败感等候在一旁角落中,耳里听着所有人夸奖梅初雪的才能,眼里看着所有人偏心梅初雪为她献上所有。我娘她性格懦弱,甚至连恨都不敢恨自己的二妹妹,只是单纯地乞求可以远离她天才的光环,自己安静地度过此生。谁承想十二岁那年,梅初雪突然被天工府收为门内之徒,那是多大的荣耀啊,她一个人带走了整整半个梅家堡的财产,从梅家二小姐摇身一变成为天工府十六器的主人。天底下没有人会不羡慕她,没有人会不嫉妒她,整个梅家堡祭祖燃香三年,就是为了庆祝梅家后继有人。在狂欢喜乐中,我娘已然心灰意冷,远嫁出堡,选择清粥冷羹度日,再也不回去了。临走前,我娘当着老夫人的面儿废了自己的双手,目的,就是与梅家傀儡术一刀两断,她甚至改了姓名,随我爹姓苏。我爹不过是某个山中再贫穷不过的一个猎户,腿脚废了,家里就没得吃食,漫天大雪,我娘用她无力的手牵着不满五岁的我爬到山上去找濒临冻死的松鼠吃。我吃过很多恶心的东西,甚至啃过树皮,可我没有不开心,正相反,我觉得我的童年很幸福。”
“我和我娘的命,又怎是一个惨字就可带过的。她一生不愉,就连死都是听闻天工府覆灭的消息后,步行回梅家堡之时被路上强盗一刀砍死的。直到死,她都一直惦记着梅初雪,担心梅家堡出事。闭上眼的那刻,我娘唯一庆幸的就是赶路着急没有将我带在身边,不必陪她一起死。”
“可是呢。”苏慕梨望着已然黑下来的夜空,上面星星点点,闪烁着明亮光芒。“那个被称作父亲的男人将我买进邻镇上的秦楼楚馆,要不是我天生有一副好歌喉,此时早就在里面染上脏病就地掩埋了。机缘巧合下,我拜入众生门,修行媚术,爬上了宫中贵侍亲弟弟的床。若不是这一次听闻天工十六器的现世,我还在鹤度大城官邸私宅中品着宫中贡茶,听着戏,享受我的美好人生呢。”
苏慕梨几句话道尽了此中苦楚,如今的锦衣玉食皆是她拿尊严换取的。乔春衫回忆起众人刚上山的时候,苏慕梨立即便认出茶叶品类,还道是京中名人,认识宽广,原来是这样。
芍药掩面痛哭,“小梨子对不起,二姨不知道你过得这么困难。”她甚至不知道苏慕梨还活在世上。
苏慕梨不屑地抽开她的手,“是吗,你还在乎我呢?你自称是我的家人,可在我梅家满门被屠之时,你又在哪里?!!”
芍药泣不成声,她没有办法言明。
苏慕梨也不在乎所谓的辩驳,少女擦拭掉自己的眼泪,“你又有什么资格号称自己是梅家人?我好恨你啊,若不是你出尽风头,做那劳什子天工十六器,梅家堡就不会遭受此等灭族劫难。我也不会是无家可归之人。”
此时此刻,再说多少句对不起都已经是枉然。
彻底被击垮的芍药跪坐在地,双手捂住脸,说着对不起,可内心大脑却因为悲痛而麻木无所思。即便她刚刚报仇杀了一个灭门仇人,可苏慕梨的话句句踩踏在心坎里,她们梅家人的痛苦杀光所有施暴者都无法治愈。
乔春衫歪过头,偷偷抹眼泪。常红袖才注意到内室里的裴含光双目呆滞,却留下两道血泪,他眼瞎耳朵却未聋,自然也听到了整个故事的始末。
苏慕梨也跪下来,轻轻抱住伏地大哭的芍药,如同她娘对她幼时做的一样,柔和安抚拍着背。“可我从小听你的故事长大,即便姓苏,从骨子里我却一直以梅初雪的家人为傲。恨了你足足十几年,却自始至终无法与你割舍开。即便再恨你,我也没办法换掉全身的血。所以我,依旧很开心见到你,见到三姨。”
芍药回搂住苏慕梨的腰,二人拥抱在一起。“我死后,碑文就刻梅家女,我娘舍弃的身份我想讨回来。”
芍药悲痛之下,没有听懂她的话。常红袖却点了头,替芍药应承下来。苏慕梨用手指抹干芍药脸颊的泪痕,郑重其事地亲上一口,好似透过芍药就能将爱传递给自己的母亲一般。她开心的笑起来,芍药倒吸一口气,只见苏慕梨毕恭毕敬地跪拜到常红袖面前,求她成全。
芍药怀中一空,失而复得又再次失去的痛苦扎得她脑仁疼。
常红袖问,“你想好了,开弓没有回头箭,以命换命不是儿戏。”
少女精致的面容被泪水洗涤一遍又一遍,可她的眼神永远是坚定的,“我早就想好了,阿芋的胃烧火一直持续运转着,她没有放弃求生,阿芋的命比我重要,同为机关术门人,她可以在图纸不全的情况下复原天工十六器,而我却连零件都认不齐全。所以我换她,十分值得。”
常红袖不赞同。
裴含光开口劝到,“万万不可钻牛角尖。世人皆平等,你苏慕梨也是万中无一举世无双的,不可妄自菲薄。”
芍药咬住自己的手腕,哭得控制不住颤抖。
苏慕梨回身朝内室的裴含光笑了笑,虽然那笑容比哭泣还苦,可眼睛不好的人也看不到。
“我心意已决,朝闻道夕可惜,我要霁芋活。”
“好,应你。”
苏慕梨感激磕头,双手合十虔诚如拜神,“多谢你啊,红梦姐,你真的如传说那般温柔可靠,短短几个字的纸条,你便真的千里迢迢赶到此地陪我一场戏演到落幕。”
芍药和乔春衫都惊讶望向二人,什么意思?什么叫做陪演一场戏?
苏慕梨将手放在常红袖伸出的手心中,随着她的拉扯起身,少女小心翼翼地触碰常红袖的脸庞,“如果说真的存在遗憾,那便是可惜我晚生了二十年,不曾亲眼见过您的风姿。”
知晓她的媚术已小有所成,常红袖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把她推回到芍药怀中,“我现在更好。”
既然真相大白,达成共识,几人迅速地将霁芋的尸体挖出来,在回生转息三瞬**的加持下,苏慕梨与霁芋转换性命。
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运转中流逝,卧榻上的少女依旧带着笑,眼泪顺着脸颊滑下,可眼里带着欢喜。
唱着歌词,送自己最后一程,“莫…莫待……人去……楼再空……”
乔春衫离得近,看到血色的泪珠滴在苏慕梨的额头上,顺着鼻梁而下,止住她的词。
香消玉殒。
去而复返的翠艳郎扯开衣领,他轻功一般,紧赶慢赶还是没来得及见苏慕梨最后一面。“她说了什么?”他没有听见临终遗言。
“相绝决里的唱词。”
亲自将最后一位家人送走的芍药收气而起,身形一晃眼看要晕倒。翠艳郎立刻抬手相扶,却被芍药避开。她朝外面星空走了两步,抬手扶着门框,望着墨竹林与上方的明月哽咽到,“从此以后,东临梅家再无人了。”
“你可愿意恢复姓名?”
“不,天工府梅初雪死了便是死了,就让整个东临梅家随着这件事彻底结束吧。”
“看,天边的乌云,要下雨了。”
就让这所有的一切都随着雨水冲刷干净,再不留痕迹。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