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烬淮沿着林荫道慢慢走着，三月的风裹着玉兰香掠过衣角，路边蹦跳的麻雀也没有早上来时聒噪。
当那张面容撞入视线时，熟悉的眉眼仍如利刃破开记忆尘封的茧。
他下意识捻了捻指尖，掌心残留着擦过对方手背的温度。
不知不觉间已经在保安室签好字，踏出校门。林烬淮一眼看到了停在路边的黑色宾利，脸色微沉。
林启琛斜倚在驾驶座旁，黑色大衣微微敞开，右臂随意地搭在车顶，正执着手机和电话那头交谈。
岁月在这个快五十岁的男人脸上留下了痕迹——霜色攀上鬓角，眉宇间凿出沟壑，却沉淀出威仪。
林烬淮和年轻时的他有七分相似，父子二人却像是只共享着同一份冰冷基因。
转身的瞬间，林启琛已经收起手机走向他：“中午跟我去吃饭。”
几十年商海浮沉，他的话语总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
林烬淮最讨厌这种语气。
“没空。”
林启琛早料到会被拒绝，但还是厉声呵斥：“能有什么事？我们刚在榕城安顿好，你江叔叔就邀请我们去家里做客，陶阿姨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菜。你不去像什么话！”
江叔叔和陶阿姨？
林烬淮的拇指悬在打车软件确认键上方。
巷口飘来炸带鱼的焦香，混着酒酿摊子的甜糯气味，让他想起立在江家院子里的方桌——以及带他回家吃饭的江舟。
林烬淮抬头看了林启琛一眼，摁关手机，沉默地拉开车门钻进后座。
“你……”林启琛愣在原地。
这小子今天这么好说话？
望江路口，红灯将车流截停。
林烬淮不耐地皱起眉，余光扫过后视镜——这是第三次了。
林启琛带着探究的目光刚擦过镜面，又若无其事地移开。
“有话直说。”
林启琛收回视线，指尖在方向盘边沿轻叩：“为什么突然答应跟我去吃饭？”
“要写一份思想报告吗？”林烬淮冷笑，“还是您现在停车，让我下去？”
“你这是什么态度！”林启琛声音陡然提高。
车载导航：“前方路口左转。”
两人同时别过头，各自沉默……
—
江舟他们回到教室时，小王正踮脚指挥大扫除：“各组留两人擦窗台，其余去领清洁工具——哎你们来得正好，教材搁讲台右侧。”
郑家祥将书垛砸在地上，还没起身就被余思文猛捶一拳。
“轻点儿！到处都是灰。”
“呀！”她捞起新课本，“这届物理书怎么比去年厚了半指？”
有人哀嚎：“还让不让人活啦！这是要把我这脑袋瓜狠狠榨干啊。”
“物理大人求放过。”
古玟月甩着抹布上的水渍挤到讲台前，水珠正巧落在小王刚写好的值日表上。
小王：“……”
一群皮猴。
“王老师。”古玟月压低声音却让前排都听得真切，“听说我们班要来转学生？”
这位宣传委员的消息一向灵通。
“哎！”皮猴头头猛一拍脑袋：“瞧我这记性！”
他抄起板擦敲了敲投影幕布，金属卷帘哗啦啦的震颤让教室倏然安静。
“两点钟班会除了常规事项——”他故意拖长音调，所有人屏住呼吸，“有位新同学要加入我们班！”
教室瞬间炸开喧哗，七嘴八舌的议论像溅进油锅的水珠。
古玟月戳了戳同桌手肘：“你看，早说过老班藏不住事。”
江舟又想方才遇到的那个人，分明是全然陌生的轮廓，偏偏眉骨挑起时像极了记忆里的某个影子。
无奈时间太过久远，越是用力回想越显模糊。
“请各班有序前往操场集合。”广播突然炸响，腕表指针显示离开学典礼开始只剩二十分钟。
几个女生嬉笑着从身侧跑过，古玟月的声音混在里面：“转学生该不会真是隔壁班说的大神吧，梁劲骁年级第一的宝座岂不悬了……”
江舟收回飞远的思绪前往操场，却忍不住用余光扫过攒动的人头。
“同学们！在这充满希望的新征程里，愿你们扎根知识的土壤……”校长激扬澎湃的讲话混着此起彼伏的哈欠在方阵间游荡。
江舟眯眼望着主席台后猎猎作响的校旗，难道小时候见过？
……
百无聊赖许久，终于等到各方讲话结束，人潮朝操场四方散去。
“姜鸭面走起？”向庭禹左臂架在沈砚之肩上，右手勾住江舟的脖子。
开学典礼后就能自由安排时间，三人踩着树影往校门晃悠，打算去常去的那家面馆解决午饭。
还没走出草坪，江梓悦攥着手机从后面追上来：“哥！伯母说给你发了消息！”
江舟从兜里翻出手机一看，果然弹出一条九点半的未读消息。
【陶婉怡女士：小舟，中午有空的话回家吃饭？家里来了客人。】
“家里有事？”沈砚之偏过头询问。
向庭禹已经凑到手机上方：“阿姨要搞满汉全席啊？”
“得了。”江舟把手机转了个面，“中午我得回家吃饭，面馆只能你俩去了。”
“夭寿啦！”向庭禹捂住胸口哀嚎，“是谁说‘姜鸭面三结义，少一口不是兄弟’？”
江舟转身扬声道：“孩子乖，爹爹下次带你们去！”
沈砚之拎着向庭禹后领把人拽回来，冲江舟抬了抬下巴：“你今早走路来的吧，骑我停南门那辆车回去？”
江舟凌空接住抛来的钥匙，“谢了。”
抄近道轧过梧桐叶堆，公路车链条发出细密的咔哒声。拐进望江巷时，洒水车正哼着歌从路口钻出来。
江舟放慢车速，轮胎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划出半道黑痕。
前方百米处晾衣绳上飘动的蓝白校服与自家阳台的三角梅重叠。
家里来的客人是谁？
妈妈很少中午把自己叫回家，估计是有事需要商量。
车轮碾过井盖发出闷响，院子里绣球花丛晃动。
江舟将车停好后，拿出钥匙开门。
铜匙咬合锁孔的声响格外清脆，推开门的刹那，炸带鱼的香气混着蜂蜜柠檬茶的甜涩撞进鼻腔。
客厅里传来青瓷盏轻叩檀木几的声响。
江舟僵在玄关处，望着沙发上侧坐的身影——妈妈说的客人竟然是多年未见的林叔叔。那他旁边坐着的不就是林烬淮？林烬淮就是今天在楼梯转角遇到的新同学？！
江舟瞳孔地震。
“杵着当门神呢？”江佑言起身添茶，睨了他一眼。
江舟这才发现自己还呆愣在鞋柜旁。
他忙把钥匙串揣进兜里，走到客厅冲沙发方向打招呼：“林叔叔好。”
林启琛在茶香袅袅中笑应：“小舟都长这么高了？”
“你们家烬淮不也窜高了这么多，孩子们都长大啦。”江佑言接道。
“小舟回来啦？过来搭把手！”陶婉怡擦着青柚色围裙，推开磨砂玻璃门探出半边身子。
江舟本还想跟林烬淮打个招呼，长柄木勺已经塞进他怀里。
“把莲子羹搅一下。”
沙发上端坐的人恰似不经意望过来，两人目光撞个正着，江舟只得扬了扬手中的汤勺冲他笑笑，转身进了厨房。
蒸腾的热气扑在脸上，江舟手腕匀速地画着圈，桂圆肉在琥珀色甜羹里浮沉。
砂锅咕嘟咕嘟沿滚着气泡，陶婉怡垫着抹布盖揭开锅盖，香菇炖鸡的醇厚香气漫过窗棂。
她缓缓开口：“小时候把烬淮领回家吃饭，他总像个小尾巴黏着你。”用汤匙撇去浮沫，金黄油花在汤面漾开细纹，“碗碟端上桌还攥着你衣角不放。”
江舟手上动作不停，嘴角微微上扬，浮现出一抹笑意：“那时候他胖嘟嘟的像个糯米团子，就是太爱哭鼻子，掉颗牙都能哭湿半块手帕。”
陶婉怡轻叹了口气，眼里满是心疼：“昕瑶走后林启琛工作又忙得脚不沾地，孩子孤零零长到十几岁。如今回到榕城本想着能团聚，偏又安排他住校。”
砂锅盖与台面相碰，江舟转头望向母亲：“听说林叔叔再娶了，林烬淮和新……阿姨关系不好？”
“他逢年过节都不愿回家，能有什么情分。”陶婉怡将青瓷汤碗搁在隔热垫上，“我想接烬淮来家里住，总得问问你的意思。”
原来是因为这个。
“我巴不得呢！从前他就抱着童话书跟在我后头，正好二楼的客房空着，以后上学还能有个伴儿。”
陶婉怡露出欣慰的笑，将围裙叠成方正小块：“就知道你会答应。行了，把碗筷拿出去，准备吃饭。”
最后一道菜摆上桌，瓷盅掀开时涌出的白雾裹着浓香。
江佑言举起酒杯，与林启琛轻轻碰杯，浅抿一口酒后，关切问道：“烬淮今天去榕外报到，感觉还适应吗？”
林烬淮礼貌开口：“老师们都很和善，同学也热情。”他目光若有似无地扫向斜对面，“就是行政楼构造复杂，差点迷路，多亏有同学给我指了路。”
江舟指间的白瓷汤匙转了个圈，在碗沿轻刮几下才递到唇边。
林启琛笑道：“到哪儿读书不都一样，有什么不适应的。”
陶婉怡忽然轻拍丈夫手背：“对了，烬淮和小舟是同班吧？”她转向林启琛：“要我说，不如让烬淮搬来家里住。两个孩子结伴上学，总比住校强。”
林烬淮指尖一颤，半块南瓜掉回碗里。
林启琛搁下筷子，筷尖在骨瓷碗沿磕出清脆声响：“这怎么好！我给他请个住家保姆照顾起居就是了。”
陶婉怡在桌下轻踢江佑言一脚，江佑言立刻会意：“老林你这就不对了，孩子才高二，独居怎么行？”
他笑着又给林启琛斟了杯酒，“再说烬淮刚转学过来，有同龄人作伴也好。”
“可不是嘛。”陶婉怡夹了块炸带鱼到林烬淮碗里，“小舟刚刚还念叨，说放学要带他熟悉校园呢。”
突然被点名的江舟呛了口汤，睫毛沾着水汽抬起：“妈！”却在对上对面视线时扬起嘴角，“不过…要是能多个室友，确实挺好的。”
林启琛皱眉望着儿子难得鲜活的表情：“从前我总在外奔波，如今又要麻烦你们……”
“说什么见外的话。”陶婉怡打断他，“凭我和昕瑶关系，她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
她偏头时眼尾笑纹温柔舒展：“烬淮今晚就搬过来？小舟房间对面正好空着。”
林烬淮望着汤碗里晃动的灯影，记忆突然闪回十年前，陶阿姨也是这样隔着氤氲水汽给他盛汤，江舟在一旁笑得眼眸闪亮。
“……会不会太打扰了？”他声音清润。
陶婉怡笑意漾开：“说什么打扰，你小时候‘小舟哥哥’‘小舟哥哥’地喊，抱着玩具熊来家里过夜的光景还历历在目呢。”
她说着又往林烬淮碗里添了勺翡翠虾仁，“老林你就安心，今天下午放学后，就让小舟帮望淮把行李搬过来。”
—
正午的阳光漫过院墙，将青砖地面晒得暖融融。
江舟单腿支地，朝墙根处那辆单车抬了抬下巴：“正好我骑了沈砚之的车，你骑我那辆吧。”
林烬淮点点头，长腿一迈跨坐上去，而后抬眸，直直地望过来。
江舟被他这样温驯的目光盯着，心头莫名一跳。这林烬淮模样变化这么大，可性子怎么还跟小时候一个样。
他仓促别过脸：“走吧，去学校，下午要开班会。”
两个影子在柏油路上忽长忽短，林烬淮始终落后一个车身的距离，不紧不慢地跟在江舟身后。
望着前方被风卷起的校服下摆，他状似无意地开口：“班会……一般都讲些什么内容？”
“班规班纪，学期总结，换座位。”
说到这儿，江舟的话音扬起来：“我们班换位置可有意思了，自由组同桌，填表选位置，要是有冲突就同学之间自己商量解决。不过要是太闹腾，或者违纪了......”他拖长音调，“下次就只能坐粉笔槽边上。”
自己选？
林烬淮轻叩着车铃，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他稍加快速度和江舟并行，缓缓开口：“我刚转学过来——”
“能和你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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