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半暗,大厅里只掌了一盏灯,堪堪能照亮那张圆桌。
圆桌旁坐着个清隽少年,右手虚握一支半干毛笔,似在作画。左手掌心微撑着半张俊脸,那侧颊在烛光笼罩下显得莹白发亮。几缕乌黑发丝被夹在掌心和颊肉间,随着他均匀的呼吸微微起伏。
远远瞧着,就让人舍不得出声扰他分心,连呼吸声都唯恐不能敛去。可凑近了一看,好家伙,见周公呢!
什么茶喝着喝着就喝睡着了?
吃晚饭还是等他睡醒了吃早饭?
而且这人睡得之香,连方才那声问候都没有将他吵醒。身后王伯慢一步赶来,见状正欲开口将人唤醒,却被窦衎挥退。
开玩笑,求之不得的近身机会怎么能放过!
窦衎脸上的笑容尽数冷却,边放轻了步子靠近毫无防备的倪初久,边上下打量,目光最后停留在对方领口下那一片苍白。
他用眼睛一寸一寸描绘:倪初久的脖颈倒是细皮嫩肉,似乎稍微锋利一些的东西就能划破…….
这么想着,他的右手不自觉虚虚形成一个握的姿势,继续靠近。或许,一只手似乎也能掐住……
他正欲比划,却见那熟睡的少年羽睫轻颤,下一秒就缓缓睁开了眼。
窦衎瞬时放下手,不留痕迹挪远了一步。
“唔?你回来啦。”
倪初久懒洋洋打了个哈欠,手到嘴边意识到还攥着只笔,于是慢吞吞把笔放回桌上,这才又眨巴眨巴眼睛,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
窦衎就觉得他这动作尤其像只冬天趴在暖阳底下打盹儿的猫。
北疆边境城门口有许多流浪的花狸。阳光好的时候,一排排在城墙根儿下趴着伸懒腰,任由金黄的光泼洒在油亮的毛发上。它们岁月静好地对身边的危险视而不见,沾染不上半分边塞战乱的血腥和尘土。
见倪初久这幅睡懵了的状态,窦衎一抬眉,起了几分逗弄的心思:“将军怎么老是白天打盹?古人云‘晚上不睡觉,白天长不高’。”
正在伸懒腰的倪初久:“……”
您要不要先看看自己有几尺高?
反驳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眼神落到面前笑着的少年,倪初久一愣,猛然意识到窦衎哪还有半分当初那个面黄肌瘦的小树苗的影子!
在他这一年的悉心照料下,小树苗几乎是飞速生长,已经快跟自己一样高了。超过他……指日可待。
倪初久顿觉嗓子干涩。身高长就算了,他很欣慰,这都是他关怀备至的功劳。但是毒舌是谁教的?
柔弱可怜呢?善解人意呢?谁能把一年前那个乖巧懂事的小狼崽还给他!
倪初久咬牙:“你以为我想?我这不是忙得吗。古人又云‘见缝插针地打盹儿,是管理时间的有效手段’。我已领悟其中精妙,你可以借鉴。”
他统领铁骑营,白日练兵,常常忙得天都黑完了才能回府。晚上还得熬夜批改公文,跟油灯比命长。
大抵是他少得可怜的睡眠并不能满足这个正在生长的身体的需求,每每坐下来休息时,困倦便无法抑制地爬上来。倪初久理直气壮地给自己下诊断:他这是被迫打盹儿。
窦衎点头:“原来如此。记得初见时你我在回程的马车里对坐了三日,那时候怎么没见将军‘管理时间’?”
倪初久理所当然道:“那不是要给你留个好印象吗。”
“……”窦衎心想,你倒是直接。
初见时倪初久端足了一副世家公子的做派。窦衎被他这天衣无缝的伪装欺骗,初到毫州行事万般小心,生怕惹恼倪初久。怎料这人“表里不一”。接触久了才知道,倪初久不但行事毫无逻辑,脸皮还格外厚实。
可惜他天生有脸皮厚却能让人不计较的资本,就好比当下:荧光将倪初久本就柔和的侧颜晕染得更胜,天生上翘的嘴角跟掺了酒似的,仿佛多看一眼就会醉。就连投下的阴影也是绮丽的,落在窗棂上,又是一抹虚幻的剪影。
风也静了。
任谁看了都要捂嘴惊叹的美景,窦衎却觉得有些刺眼。
他垂眸避开,声音却骤然拔高,想起进门时那句倪初久没听到的贴心问候,又不厌其烦地重复了一遍:“将军昨晚睡得可好?”
窦衎喜欢喊倪初久将军,旁人听来是威严。实际上是他在提醒自己不要忘记上辈子的屈辱。
倪初久笑着回应:“托你那宁神香的福,还不错。”
他一笑两颊的酒窝就凹陷,显得整张脸更加精致。方才打瞌睡时被手捂出的红印刚好落在那一点酒窝里,精致上便又加了几分妖冶。
窦衎却敏锐地发现——他脸又瘦了一圈。
倪初久是个很矛盾的人。他长了一张雌雄难辨的脸,行得却是最纯爷们儿的事。如果说上辈子窦衎认为倪初久是个小白脸,这辈子倪初久就用实际行动推翻了这个形象。
这一年里窦衎无数次偷摸去看倪初久练兵。后者身为统帅能以身作则,从不迟到、风雨无阻;管理严苛但不迂腐,灵活但不散漫;而他自己武功扎实、剑法精妙,一看就知道自小习武。
铁骑营在城郊,倪初久虽能日日回府,但都夜深才到家。忙起来的时候,干脆就住在营区。饶是恨他入骨的窦衎,也不得不承认,倪初久的确是个难得一见的将才。
大抵是年底又忙了起来,脸颊肉都快没了。好吧,他倒是没唬人。
窦衎摆手:“王伯,用膳吧。”
等上菜的间隙,倪初久继续画画,窦衎便坐在一旁嗑瓜子。他随意瞥了眼倪初久,后者似乎是在画骑兵纵马飞驰。
那副画也就差最后几笔,刚好窦衎站起身来擦手,倪初久照着窦衎投在纸扇上的影子描了几下,少年的英气便跃然纸上。他满意收笔,接过窦衎递上的温热巾帕擦了擦手。
几口热乎乎的豆浆鲫鱼汤下肚,人也清醒了。倪初久决定还是关心一下自家弟弟近况。
“这几日和火烧云玩得可尽兴?”
“还行!”
“哦?那便是又有人遭殃了。”
“......”
“那我也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窦衎吃瘪,不忿嘟囔了几句,一个劲儿地埋头扒饭。
嘿嘿,扳回一城。倪初久被他这幅委屈的样子逗笑,夹了筷鸡腿肉给他以作安慰,突然话锋一转,正儿八经地问:“云霁,想去读书吗?”
最早将窦衎接回的时候为了认亲便暂住国相府。倪初久本来是打算休息几天后就去问窦衎的意愿,让他自己选住在国相府还是将军府。可没想到毫州以南的平洲有山匪闹事,倪初久奉旨平定,一走竟去了大半个月。
好在倪国相一如信中所写,对窦衎很是关心,不仅将他收为义子,还提早在国相府给他安排了住处。
但窦衎对此却表现出了极大的不适。
他的院子和卧房分别闹硕鼠两次,床板塌了三次,还有四次窗户起火,五次夜半闹鬼和六次他莫名其妙地感染风寒且高烧不退。
倪国相甚至考虑过风水的问题,怀疑这孩子是不是和国相府八字不合。连夜请来大师作法,却收效甚微。
这时候倪初久终于回来了,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将窦衎接回了将军府。没想到这些牛鬼神蛇竟停止了。
就这么,倪初久自己一刚成年不久的意气风发少年郎,便意外喜当爹和娘。
倪初久忙起来的时候大半天都不在将军府,好在窦衎还跟管家王伯亲。倪初久总是忘不掉初见时窦衎的模样,因此回到毫州之后便变着方儿地弥补他。此前都是将夫子请来府上教书,眼见着窦衎身体也养好了,性子也活泼了,终于是可以上书院、交些朋友了。
他不常唤狼崽子的名,怕叫起来生疏。而但凡唤了名,那就代表有重要的事,不可嬉皮笑脸。
“秋季东林书院要入学了,我替你报了名,去吗?”倪初久拿出那标了“东林书院”四个大字的入学通知册,递给窦衎。
窦衎双眼发晕,嘴里的饭还没来得及下咽,一下子卡在喉咙。
这是吃饭的时候该讨论的事吗?!
上辈子窦衎的阿耶十七岁时就高中解元,本是前途无量的天之骄子,期望在朝堂谋得一官半职。然因一次火灾结识了窦衎那行走江湖的镖头阿娘。
两人背景虽悬殊,却理所应当地坠入爱河。婚后他们在江南稳定下来,窦衎的阿娘开了一家武馆教人习武,而阿耶则经营着一家书肆。
长在这样一个文武双全的家庭,窦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识字背诗。搬家去了北疆之后没有书院,窦衎的阿耶便亲自教他,无论是诗词歌赋,还是兵法、策论,窦衎都没落下。
这辈子重新学一遍,对他来说并不难。只是相比夫子单独教课,书院集中化管理要严苛许多,功课、考试也得花不少心思对付。这么一来,他哪儿还有时间去跑马喝酒?
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是个难得的机会。
毕竟整天在大街上晃悠根本找不到更多跟蛮子有关的消息,倪初久也不会告诉他军营战事。说不定在书院里还能有什么意外收获。
权衡利弊之后,窦衎虽不大情愿但还是答应了,伸手便要去拿那入学通知册。
倪初久却收回手:“咱们先打个商量,今后火烧云不可在闹市疾行,醉仙居的酒也不准赊账偷喝。”
“......”还是被他发现了,窦衎咬牙切齿:“好!”
骑马算什么,不过是刻意装出来的嚣张样子罢了。
喝酒又算什么,他还能突击检查自己的水囊子不成?
两人吃完饭,互道晚安,便各自回屋休息。进屋落锁,那宝贵的通知册却被窦衎随手扔在桌上。
少年活力洋溢的面色突然阴沉,终于显露出极不符合年龄的沉默来。
窦·变脸带师·衎
硕鼠:大耗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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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今时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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