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璟被谢逸软禁了三天,才知道这出让他一走了之的妙计,气冲冲要找王充对质。谢逸不敢拦他,料他身体羸弱跑也跑不了多远,便追在他后面,陪着在混乱恐慌的人群中艰难逆行。小皇帝居然爆发出惊人的体力,鞋不知何时被挤掉了,赤脚踩在瓦砾碎石上,磨得鲜血淋漓,他却像毫无知觉一般,仍步履不停。
谢逸望见他脚上血迹,震惊之余,也知道他心意已决,赶紧叫家仆牵马来,总不能真让天子一路血肉模糊地跑去军营。
宋璟本不擅骑马,只敢由着马慢悠悠踱步,现在却连害怕也顾不上,快马加鞭,差点被马颠下来。谢逸见他不会骑马还这么冲,着实被小美人这不要命的劲头吓一跳,担心他伤人伤己,忙喊他等等,自己载他去。
宋璟好不容易勒住马,低头望向谢逸。他方才又跑又横冲直撞地像个疯子,现下神色却沉着清明,语气平静,自有一派发号施令的威严,“去西门。”
谢逸把到嘴边的“陛下”硬生生憋回去,“不可啊!难道你没听见大家都说西门已经失守了吗?”
宋璟面上竟浮现一丝浅笑,“正因为西门失守了,王充一定会往那里赶。你若不敢,我自己去。”
谢逸在心底长叹一口气,这几日他简直叹尽了半辈子的气。有什么办法?美人当前,但凡还有点骨气要点脸面,谁肯这时承认自己是懦夫呢?
半道上,听说王二将军已夺回西门,葛沌鸣金收兵了。宋璟又指挥谢逸马不停蹄去营帐寻王充,他那副不死不休的劲头,使谢逸深深怀疑自家表弟可能真的色令智昏胆大包天□□了小皇帝,否则实在难以解释宋璟为何如此不依不饶。
宋璟完全被愤怒冲晕了头。王充怎么可以擅自替他决定?自己视死如归与金陵共存亡作殉国忠臣,丢下他一个人,让他撒丫子逃跑在这世上孤零零苟且偷生,以为这样很英雄么?以为他会感激么?
他早已做了决定,心甘情愿赴死,可王充连一个痛快的死亡也不肯施舍他,非要将他抛弃在流星燃尽后无光无望无爱的无边黑夜里。
怎可如此狠心,如此绝情?
掀开帘幕,望见昏睡榻上几无血色的将军,满腔怒火仿佛被盛夏夜雷雨兜头浇熄,只剩下一个个潮湿的小水洼,倒映着空中忽明忽暗,雷霆雨露,晦涩心绪,皆被他牵动。自幼克制情绪,却在这一个人身上用尽了半生欢喜恼怒悲戚。
愤怒,绝望,疯狂,不过是因为太恐惧失去。那种天塌地陷一般巨大的恐惧麻痹了宋璟的五感,只有胸中怒火炽烧,对外界与己身的一切都毫不关心,无论是街上逃散呼号的百姓还是被碎石划破赤着的脚,直到看见王充,知觉才重新恢复,注意到脚上的疼痛。皮肉小伤,同他心间的剧痛相比,却也算不得什么。
是了,太医提醒过他许多次,当修身养性,切忌大喜大悲,羸疾积年,心狂则发。
人皆有七窍,浑沌独无。儵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
闭塞七窍,压抑五感,断绝七情六欲,如浑沌一般浑浑噩噩懵懂木然,不过为在浊世中保身全生。
王充便像儵与忽这样莽撞热情的客人,凿开他的眼与口,教他漆黑淡漠一片死水的世界里有了流转光华,甘甜酸涩,激扬起汹涌波澜,教他麻木的心品尝到希冀,欣喜与爱,也教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痛彻骨髓,心痛欲裂。
可也正是这疼痛,才让他觉得自己还活着。
王充于昏睡中醒来,只觉喉咙干疼得厉害,迷迷糊糊间,低声唤了句,“水……”
床边侍疾的人立刻端了水来,小心避开伤口,扶住王充肩膀,要搀他起身。
王充艰难地抬起眼,看清面前人的相貌,神智顿时清醒,声音嘶哑着质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千方百计想让宋璟逃出去,活下去,宋璟却偏偏要一而再地送死!
宋璟生怕他动怒牵扯伤势,一点不争辩,赶紧柔声劝慰,“先喝了水,你若不乐意见到我在这里,我马上就出去,身体要紧,千万别生气。”
王充冷冷地道,“你先出去,水我自己会喝。”
宋璟嘴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动,王充几时用这般冷硬的态度待过他?
街头冻馁交加惊惶不安的野猫,偶然碰上好心人,不介意他的警惕,将食物远远放下,拿棉衣帮他做御风的窝。猫渐渐卸下防备,甚至肯向这人摊开柔软的肚皮,却被狠狠踹了窝心一脚。这时他回忆起长辈们的教导,只要从不曾交付信任,即使被欺侮殴打甚至杀害,他们仅能触碰你的血肉,没有什么能伤到你的心。可一旦你信任了一个人,便是把刀刃递到他手里,赋予他以伤害你的权利,你那颗纤弱敏感的心灵,也就成了仰赖他人仁慈的案上鱼肉。
猫想起来,那位好心人并没有踢他。是他鼓足勇气悄悄尾随跟去那人家里,那人瞧见他,冷冰冰地问,“你怎么在这?快出去。”寥寥数语,却比被狠踹几脚疼得多。猫灰溜溜地窜走了,他需要缩回角落里,好去舔并不存在的伤口。
宋璟的处境当然与那只猫不同,然而却未必比他好多少。年轻的天子自艾自怜而近乎绝望地想,王充大概永远也不会晓得,自己的一言一语一举一动是如何牵动他的喜怒哀乐,随口的一句话一个神情都在他心湖中激起久久不能平息的涟漪,可以割开他心脏的匕首已经交到了王充的手里,那人却浑然不知。
他从不肯信任人,方能对艰难险恶的背叛与倾轧淡然处之,可将军一贯的温柔纵容宠坏了他,以至于一点重话都显得难以忍受。他只勉强挤出一点笑,逃一般退出去。
当他独自一人躲回暗处,心中忽地一片澄明。
太医告诉他,伤口离心脏已经很近——对方手中毫厘偏差,也许就会让王充当场殒命。他气王充一再置身险地屡至危殆,这一回堪堪躲过,可是将来谁能保证次次都有运气眷顾?
兵者,死地也。
然而,要守住楚室江山,甚或将来欲实现北伐之志,他需要能征善战的将军为他冲锋陷阵,守土开疆。遍览青史,当知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得遇王充,已是天佑大楚,他没有别的人选。
他看清自己的愤怒所由为何,不,不是因为王充自作主张。是因为他自己。
是他那夜说想克复失地,王充才冒险突袭梁郡,是他以身为饵留在金陵,王充才不得不孤军守城。
让他的将军一再置身险地出生入死的,始终是他。他还假惺惺地说什么我只想要你活下去,实际却步步将王充往死路上逼。
如果他们足够幸运,可以度过眼前难关,将来若要北伐燕国为父报仇,这样的困境与抉择仍然会一次次出现在他面前,一次次煎熬等待,一次次佛前祈求,一次次生死徘徊,直到……
他不愿再想下去。
譬如行路原野,人会本能地避开让他感到危险或不适的存在,像路中坍陷下去那个庞大得难以忽视的幽深坑洞,散发着森森寒意,连靠近都不肯。
可即使他的思绪慌忙避开那幽邃暗处,不敢向下窥探,可怖的阴影却已渗入他内心深处。
他其实知道他所逃避的问题究竟为何,亦已知晓答案。
天下是太祖显祖的天下,不是他可任一己私情好恶处置的。作为天子,他清楚应当怎么做——他必须那样做,即使作为宋璟,他是如此痛恨深谷里鸣响着自己的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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