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脚刚走,谢逸后脚便进来,奉天子口谕押着王充喝了水。当表哥的可没有小皇帝做小伏低的好脾气,不管弟弟被呛得咳嗽,劈头便先发制人,“你对官家什么态度?”
王充也一肚子火,“我还想问你呢,他怎么还在金陵?”无奈伤病在身中气不足,气势矮上几分。
“我让人寸步不离关了他三天,你带了口信,我才去找他。他死活不肯走,非要找你讨说法,那可是陛下,金口玉言,我岂能抗旨?”
王充恨铁不成钢地瞪着自家表哥,深感自己看错了人。
谢逸倒是理直气壮,接着道,“况且你昨夜重伤昏迷,不省人事,陛下若再不见踪影,金陵城人心便散了,如何还能守得住?你知不知道——你昏迷了当然不知道,就因为你,陛下昨夜急火攻心,都气得吐了血!太医跪了一溜求陛下静养,他还放心不下你,衣不解带,目不交睫,在这守了一整宿,亲自给你上药!普天下也就太后太皇太后配这种待遇,你算什么,三生有幸,居然一点不领情,还好意思这么对陛下!葛浑都没你罔顾人君!”
他噼里啪啦说完,王充仿佛单听见几个字,“他本来身体就不好,都吐血了你还让他在这守夜?他又不是太医,在这陪着有什么用?”心间却掠过另一桩晦暗念头,既是宋璟给他上药——罢了,他更难堪的样子,宋璟也见过。
谢逸冷笑,“那可是陛下,金口玉言,我凭什么抗旨?你当人人都同你一样,心里没半分君臣之道?”
“陛下说什么你都依着他顺着他,不是奸臣又是什么?”
谢逸一字一顿,“是忠还是奸,这杆秤不在你我手上,在陛下心里。”
王充这时却笑了,不无讥讽,“谢公子如此懂为臣为官之道,不出仕实在可惜。”
“正因为懂这里头门道规矩,我才嫌它们麻烦拘束,知道水深险恶。你无知者无畏,只怕沙场上九死一生捡条命回来,谏官笔下寥寥几语便把脑袋丢了。”
谢逸当日答应王充前,从未见过这位小皇帝,亦不晓其为人。听人私下说天子性情温和懦弱,心志淡泊,只道他本不是当乱世皇帝的材料,又碰上葛浑这般作威作福狼子野心的辅政大臣,唯唯诺诺谨小慎微,艰难保命而已,亦颇为可怜。因此乍一见到小皇帝那张漂亮清艳的脸,立刻设想一出不幸生于帝王家的美人落难故事,不疑有他。昨日跟着宋璟满城跑,方看出天子心性极坚定,既不懦弱亦不淡泊,而具有强烈的个人意志,想做什么旁人根本劝不住,必要时肯豁出命去,绝非甘心受人摆布之辈。想来十年间扮演傀儡,皆是以假面目示人,更觉其人隐忍狠决,天威莫测。
“陛下主意大得很,十年韬光养晦,不可能再甘居人下。”谢逸压低了声音,“你若要为自己考虑,便把金陵城卖个好价钱投了葛沌,让他许你去岳梁当山大王。你若要做忠臣,便该摆正位置,乖乖听话,切莫再自行其是,动辄抗旨。”谢逸想起自己也参与了挟持软禁天子的谋逆行动,一阵后怕,“只有这两条路,除非你想做第二个葛浑。”
王充脸上浮现出一种玩味的笑,“你同勉之越来越像了。”他话说得太多,已觉疲惫气短,又轻声道,“我没想做什么忠臣。”什么忠君什么臣节那一套,他从来懒得听,“为陛下尽力,只是因为我——”情啊爱啊之类哄人的甜言蜜语,王充从没吝惜过,可恋慕的对象是宋璟,他却说不出口,“因为我乐意。”声音越发轻,自言自语一般。
他不信君为臣纲那一套圣人教诲,更不在意后世青史的忠臣虚名,甚至与小皇帝怎么想也没关系——只因为他真心喜欢宋璟,乐意为之死。
谢逸没听清,只当表弟是左耳进右耳出哼哼唧唧糊弄他,不由提高了声音,“你到底明不明白?”他扯着王充的耳朵,后者立刻夸张地怪叫起来,“诶哟——我还是伤员呢!”
谢逸不搭理他这一套,“陛下如今不追究,处处让着你,是因为守金陵还得用你。你这次死了也就罢了,若侥幸活下来,你还这幅态度,脑袋被扔地上的就是你!你难道以为陛下折节厚待你,是因为信重你?情势所迫,做戏而已!我告诉你,他怎么对你,从前也就是怎么对葛浑的!葛浑上一次当情有可原,殷鉴不远,你再上当,可就真是蠢了!”
王充大笑起来,动作太剧烈牵扯到肋骨,疼得他倒吸凉气,好一会儿才能说话,“九成可能这次就死了,担心那一成侥幸做什么?陛下怎么想是他的事,我又管不了,何必闲操心?倒是你,官场百事通,妄测圣意是什么罪来着?”
同王充这样视死如归的人讲权衡利弊明哲保身,显然是徒费口舌。他自有一套自洽的诡辩逻辑,简直油泼不进刀枪不入。谢逸叹息,他这个表弟说好听点叫风流成性,难听点便真正是色令智昏,若是美人对他撒谎,他上当受骗也乐在其中。
以往糊涂些也就罢了,可偏偏他这次竟一头栽在小皇帝身上,只怕难有善终。谢逸仿佛已能见到表弟未来惨淡凄凉下场,不觉心有戚戚,默然不语。
王充忽然开口打破沉默,语气却全无调笑,“我昨夜梦到在小山家赏花饮酒,昭明、子秀也在。”他见谢逸情绪低沉,又撒娇卖乖补了句,“当然还有你,哥。我在岳梁时也常思念大家,可一次都没做过这样的梦,最近刚见过小山,倒能梦见了。”
谢逸半晌才道,“你梦见他,并非没有原因。鬼神之事我从前也不信,听你这样说,我却不得不信了。”
王充已猜到发生了什么,却又难以接受,理智将推导出的事实明明白白摆出来,情感则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即使城门外见过袁垒马上戎装,他内心里总一厢情愿地以为袁小山仍然是那个无忧无虑一心养花的小侯爷。他以前常与袁垒开玩笑,说等自己为国捐躯了,便指望袁垒逢年过节去他坟头摆一支时令的鲜花,好让他墓前不必太萧瑟寂寥,作了鬼也能赏赏花,饱一饱眼福。
是的,他总以为与世无争脾气最好的袁小山,一定会安安稳稳活到耄耋之年,变成一个白发苍苍仍旧爱侍弄花草的老头,替他看看将来的太平盛世。
可袁垒竟先他一步而去。宴上为小山留的座位,永远只能空着了。惟留下满园花卉,仍将年年盛开。
自葛浑被杀,天下震动,京中官宦人人打着自己的算盘,袁垒却并不多忧虑,仍旧领着他那拨人马,踏踏实实守他的城门。他虽是不情不愿出了仕,可既然已当了朝廷的武官,不管是从前排查进城百姓中的可疑人等,还是亲冒矢石抗击葛沌大军攻城,于他而言都一样,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做一日和尚便勤勤恳恳撞一日钟,直到他年轻的生命戛然而止。
他武艺不精,凑合而已,性格和缓平善,怕与人冲突,从来没人指望这样的人去做英雄。叛军攻上城头,却是他毫无惧色,抽出佩刀,率部坚守御敌。
“小山没你运气好,一刀伤了要害,当场便不行了,却也走得痛快,没遭什么罪。”谢逸试图安慰表弟,也知道没什么用。
“你记不记得,我从诏狱出来那次,小山没来。”王充声音有些颤抖,原以为早已忘却的往事突然涌出,犹如一场骤然降下的暴雨,浇透心扉,浑身冰凉,竟让他战栗不止,“昭明说,小山是被我害惨了。”
怎料一语成谶。
谢逸生怕他这么想,忙道,“小山出仕是老侯爷的主意,他如今……也算是忠孝两全。怎么能怪到你头上?郑昭明胡扯瞎说的话,哪能当真?”
不,倘若不是他执意要守城,便也就没有这一场无数人头落地的血战,死伤无算,袁垒是其中一个,却并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只是他沉浸在牺牲自我以期拯救宋璟的一厢情愿中,选择性忽略了那些被绑上战车的枉死亡魂。
直到自幼相识的好友倒在战场上,他才如梦初醒,意识到他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置生死于度外,被枉费的却不止是他一个人的性命。
为了宋璟,他愿意战死,可他凭什么将这么多无辜的人拖进去?
巨大的愧疚与自责几乎要击溃他,王充求助般望向谢逸。他的表兄平日为人荒诞不经,临大事却不糊涂,既是一道嬉戏笑闹的朋友,也是关键时可指望的兄长。他指望这兄长仍能用几句机巧明智的话拨开迷雾,为崩溃边缘的他送上一根救命的浮木,让他能从令人窒息的愧怍中透一透气。
可那么多鲜活性命,又岂是几句话便能轻飘飘揭过?
“许多人告诉我,金陵城迟早会守不住,无非早或晚。死守下去,鱼总会死,却挣不得网破,白白送命而已。”他说得轻而慢,以软刀子自我凌迟,一字一句,剐下心头血肉,“多打一日,便更多人丧命。”王充逼迫自己直面事实,即使它听上去再残酷可憎,“表兄,他们信任我,可是我让他们枉死异乡,只为了……”
上千人的性命,在他心底,竟比不过宋璟一个人。
当初贸然突袭梁郡,让上万百姓陪他豪赌,不也只是为了宋璟一句话吗?
他自以为还算爱惜士卒,可葛沌为谋权位,他为一己私情,将万千士卒百姓拖进战局,他与葛沌,又有什么区别?天下乌鸦一般黑而已。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为陛下尽忠,是为人臣的本分。”谢逸深知他的脾性,赶紧打断他,不让表弟再想下去,“陛下仁圣,使岳梁流民耕者有其田,参军者还可免除赋税,岳梁人知恩图报,感念的是陛下洪恩。袁家世受皇恩世代忠臣,小山尽忠职守,是家风渊源,为陛下,为大楚,亦为不辱没门楣,横竖扯不上为你,你少自作多情。”他硬生生把话题转开,“外面都传你重伤不治,子秀被吓得不行,想见你一面才安心,你既然也梦见他,要不要让他来一趟?”
这一招倒挺成功。王充浸淫沙场多年的敏锐嗅觉意识到不对劲,立刻收起多愁善感,作为主将的本能开始迅速运转,“即便我真死了,也该秘不发丧,是谁传的消息?”他昨日身负重伤,硬生生咬牙苦撑到营帐中才敢倒下,正是怕动摇军心。
“我这就让人去查?”
王充略一思忖,道,“这倒在其次,眼下首要遏止流言。”流言可畏,乱世孤城之中,要堵悠悠众口,安定人心,固然是桩难事,说简单却也简单,只要正主能现身,传言便不攻自破。“哥,烦你叫人进来,帮我更衣,还有,取甲胄来。”
谢逸心知劝不动他,只得答应,“好,你先歇着,我让太医先来看一眼。”
王充已没气力再辩,只轻轻点头,心里却打定主意,无论太医怎么说,他必须在两军阵前露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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