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跟着谢逸进来的却不是太医,而是宋璟。
小皇帝换了一身浅黄常服,颇为惹眼,却难掩疲惫之色,声音虽轻柔,语气却不容置疑,“且之,你的伤势,需好生静养,至于城中流言,我会处置,毋庸费心。”
他不确定王充是否消了气,甚至不敢看病榻上那人的脸色,只自顾自说完了话,便僵硬地立在原地。
“恕臣不能从命。”王充试图从床上下来行礼,一时却难以独力做到,下肢酸麻乏力,挣扎中又牵动伤口,险些栽在地上,幸亏谢逸及时扶住。
宋璟见他如此,既心疼,更气他不在意自己的身体,同谢逸一起搀着王充坐回榻上,便低声道,“我同且之有几句话想说。”
小皇帝语气平淡,谢逸却觉背后汗毛直竖,没来由一阵寒意,知情识趣地赶紧告退,只留宋璟一人在房里。
方才谢逸告诉他王充披甲上阵的打算,吓得他一刻不敢耽搁冲回来。他简直怀疑王充是揣着颗非要寻死的心,故意要气他,好不容易刚从阎王那儿捡回半条命,下床都不行,竟然还想着上战场。他苦口婆心求王充善自珍重,王充从来只当耳旁风。
金陵城中百废待兴,外有强敌兵临城下,内外交困,他却还得分出一份心系在王充身上,时时刻刻悬着。偏偏那个人毫不懂珍重自身,教他的心也随之起伏跌宕,惊惧悲怒,不得安宁。
宋璟侧身坐在榻边,柔声道,“朕三日不在,金陵城一切照常,将军歇几日,自然也无妨。”
王充何尝听不出他话里带刺,可眼下情形危急,却也顾不了太多,“军情如火,营中不可无主将,等不得几日。臣——”
“可三日无天子,不可一日无主将。”宋璟神色讥讽,幽幽吐出一句疑问,“却不知这金陵城,认的是天子之诏,还是将军之令?”
翻检前史,乱世名将,鲜有能功成身退田舍白头。将军百战死,已算善终,多的是功高震主,身显遭嫉,谨慎谦逊如狄青,事事小心,任枢密使四年挑不出错处,无罪而被贬外放,忧惧而终,逼死他的也不过一句话——“朝廷疑尔。”
武人作乱谋朝篡位,军阀割据拥兵自重之事,前代屡见不鲜,本朝因此以重文抑武为祖制,唯恐重蹈覆辙。维系君臣之间平衡的只有脆弱的信任,禁不起几次构陷挑拨。一旦见疑,便生出无法弥合的裂隙,失去天子的信重,国之利剑,便成了帝王的眼中钉肉中刺,贬职外放郁郁而终,已是相对体面的结局。
王充原以为他和宋璟……能与前人不同。直到一炷香前,他还天真地笃信,表兄所说是危言耸听,他与宋璟之间相识相知,非寻常君臣。
却只是他一厢情愿。
几日前痴缠无间,仿佛只是他独自一场大梦。只有隐秘处的疼痛能提醒他那一夜真实发生过,次日他甚至无法骑马,只好猫在羊马垣后以弓矢御敌,羞恼固然难免,可也有一种不堪言说的微妙满足,令他藏在甲胄之下的耳根红透。那个人是宋璟,他便不介意居于人下。回想起那时心境,实在可笑。
他为一己私欲,与前代奸臣一丘之貉,而宋璟,君心难测,亦无异于前代君王。
他本知道宋璟在高压下艰难成长,敏感多疑,总想尽己所能让小皇帝有些安全感,但当宋璟的疑心病指向他时,他才发觉自己诚然已走得太远,既是寻常君臣,单他打晕宋璟软禁天子这一项,足够以谋逆诛全族。
一言六月寒,竟让他彻骨冰凉,连牙齿都打颤,他咬紧牙关忍耐剧痛,扶着床沿勉强起身,几乎是连滚带爬,狼狈不堪地跪倒在地。
宋璟紧握双拳,极力抑制住弯腰去搀王充的本能。
“臣挟持陛下,其罪万死。”
小皇帝心中怦然一动。当初会武宴后,王充要带他出宫,也说过一样的话,时过境迁,昔日的调笑言语,如今却鲜血淋漓。他多希望时间永远停留在那一夜,忘却国仇家恨,不管天下兴亡,一路夜奔去桃源。
王充仍跪在地上,重重叩首,“然而军营之中,但行将军令,不闻天子诏。”
周亚夫屯兵细柳,军中闻将军令,不闻天子之诏。汉文帝亲往慰劳,无将军令,竟不得入营。将军有约,军中不得驱驰,天子车驾亦只得按辔徐行。文帝嗟叹,“此真将军矣!”
后世皆以细柳营军纪严明治军有方为法,王充少年读史,为之神往良久。而他也清楚这位大汉功臣的最终结局,平定叛乱之后,被污谋反下狱,五日不食,呕血而死。
威服士卒,功高主疑,这些他都知道,可眼下流言四起军心浮动,他必须出现。纵然会引起宋璟猜忌,可岳梁兵认他不认天子,确是不争的事实。宋璟三日不在,他可以保证岳梁兵无二心,他若真的伤重身死,宋璟却难以控制住京城守军——如此想来,宋璟要怀疑他,倒也不算冤枉。
他抬起脸,定定地望着宋璟,一行鲜血从额前淌下,沿着眼角滑落,竟分不清是血是泪。伤口崩裂,血染青衣,犹如襟前开出一支鲜艳山花。
宋璟站起身,微微仰起头,避开王充的视线。“好,营中奉将军令,诚然是治军之道。”天子的声音冰冷如霜,“士卒不认圣旨,无妨。朕只想知道,将军眼里,还认不认朕这个天子?若将军还自认是人臣,当知为臣之道。”
话说到这份上,已没有转圜余地。
王充惟有顿首再拜,“臣……谨遵圣旨。”
宋璟这时才弯下腰,轻声道,“朕知道将军担忧流言,但将军如今的身体,强行披甲上阵,倒在阵前,岂不是更让人心不安?”比起城中人心,他真正在意的是王充的伤情,却知王充自己毫不在意,若直说,那人只会当耳旁风。
天子的发丝垂下,划过王充脸颊,让他呼吸一滞。他嘲笑自己此时仍旧习难改,将头深深低下去。
宋璟叫谢逸进来,嘱咐道,“看住他,别让他做傻事。”
这是几日前王充拜托表兄照顾宋璟时说的话,如今原话奉还,可见谢逸已将表弟出卖了个彻底。
直到走出门,宋璟才卸下伪装,急忙唤太医进去,声音微微颤抖,惶恐中几乎带了哭腔,“他伤口又渗血了,快点……”
他今日说的那些话……定然伤了王充的心,可他太了解王充的脾性,知道再苦劝他善自珍重也毫无用处,只有这种诛心之论,才能制止他带伤上阵。
宋璟深知,猜疑如播下的种子,一旦生根发芽,只会逐渐增长,再无消弭的可能。今日权宜之计,已在他与王充之间布下一道深深的裂隙,未来——倘若他们还能有未来,这道裂隙也将永远横亘其中,再回不去从前的亲密无间。
他望见王充心灰意冷的眼神,即使年轻的将军竭力掩饰,却无法遮挡心头创口渗出的鲜血,被遗弃和背叛后,受伤的小兽拼命掩藏踪迹,但敏锐的猎人仍能嗅到疼痛的气味,混杂着霜草、北风与粗粝的灰烬。
他需要用尽全部的自制力,才能忍住不循着血腥味冲过去,将那可怜的生灵搂入怀中。
里头谢逸费劲把王充扶回床上,见他额上血迹,叹道,“你这又是何必……”若要一意孤行,便不必尊奉天子,既要尊奉天子,唯命是从便是,既要尽忠天子,又要尽忠己心,不过自寻折磨,两难讨好。
天子钦点的狱卒给自己倒了盏茶,在袅袅水汽中,他的声音也显得晦暗不明,“且之,你得知道,对天子而言,没有谁是不能被替代的。”他帮王充掖了掖被角,轻声道,“好好休息,天不会塌的。”
公认最骁勇善战的葛义几乎全军覆没,令葛沌军中大为震动。但逃回来的几个士卒带来了一个天大的喜讯,葛义虽战败身死,死前却拼得与王充同归于尽,几个人都亲眼看见,葛义一剑刺穿铠甲扎入王充胸膛,即便当场未死,此等重伤也撑不了多久,遑论再上阵作战。
金陵城能撑到今日,靠的是将士肯为王充用命,王充这一死,守军中再没人有这般威望——即使有,也不会像王充那样愚忠,放着新朝高官厚禄不要,非得给宋璟殉葬。
次日葛沌集结大军,重整旗鼓,派人在城下高声宣传,“你们大概都已经听说,王充已被葛将军一剑刺死了!奸臣已诛,余党莫再负隅顽抗!现在缴械投降,饶你们不死!”
守军闻言,果然人心惶惶。幸好岳梁军中颇有一些勇猛将官,杜勤立于城头,啐道,“一派胡言!死的分明是葛义!我家将军好心厚葬他,你们还倒打一耙!早知道就该把葛义的人头挂城墙上!”
他义正言辞,听着确实颇有信服力。然而王充从来身先士卒,日日皆然,唯独今天不见人影,令人不得不生疑。
葛沌派人趁热打铁接着喊话,“葛将军诚然壮烈殉国,但王充为利剑穿心,众人亲眼所见,岂能有假?若王充还活着,其人何在?”
杜勤不善言辞,一时不知如何反驳。却见秦越快步冲上城墙,“将军马上就到,诸位无须在此作口舌之辩,各回工事去。”
诸将官知道秦越同王充关系亲近,不疑有他,皆立即奉命行事。
葛沌眺望城楼,但见秦越驱散众人,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王充既死,纵然压得了一时,又瞒得了多久?正欲让人接着喊话叫阵,忽闻山呼海啸一般惊天动地的欢呼声。
而葛沌军阵中,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人皆惶惧,简直如同白日见了鬼。
城头上,少年将军甲胄鲜亮,一袭绿袍再醒目不过,两颊尘灰,不掩分明眉目,言笑自若,意气风发,于城头从容巡视,长枪所到之处,士卒无不欢欣雀跃,呼声雷动。
葛沌难以置信,忙问一旁的葛勇,“你同他共事过,应当最熟悉他模样,你再仔细看看,这真是王充?利剑穿心,怎么可能还活蹦乱跳?”
葛勇脸色煞白,嘴唇颤抖不止,“是他。”王充这派头,他永远忘不了。
葛沌亦大惊失色,背后已冷汗涔涔。
“莫非他真是杀神下凡,寻常刀刃伤不了他?难道……”葛勇自顾自地念叨,声音直发颤。昔日王充被他逼迫出城,夜袭燕营,他连王充已死的战报都送出去了,这人竟能吓得燕国的晋王带着数万大军不战而逃,自己全须全尾,此岂常人所能为?
葛沌以绝对优势,累日攻城不下,本就焦躁不已,听闻王充战死,才重拾信心,胜券在握之际,忽逢此变故,他本就怯懦怕事,更是大为惊慌,如坐针毡。王充竟然现身,大长守军士气,而葛沌军中皆笃信王充已被一剑穿心,必死无疑,此刻见他指挥若定,简直以为是天神降世,哪里还有战意?
“只怕……”葛沌声音极轻,努力拽着缰绳,好稳住自己不至于跌下马去,“只怕是天命不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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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小天使的鼓励~知道有人在读这个故事真的很开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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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但行将军令,不闻天子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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