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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表白

王逍摘下头盔,乌黑长发散落,露出一张俏丽面孔。她与王充一母同胞,眉目本有七分相似,头盔遮挡,又抹了些灰,掩盖了轮廓差异,再加上举手投足间那派如出一辙的潇洒意气,远远看去,外人还真难分辨两兄妹。

城头领兵,所向披靡,是她从前的白日梦,却只能挥根棍子充武器,同闺阁好友们假模假样地模仿一二。排兵布阵,决胜千里,更是只能在下棋时,对着黑白棋子幻想金戈铁马。

一朝梦成了现实,她立在城头,城下城中无数士卒山呼海啸——即使知道这不是为她王逍,仍然让她热血沸腾心潮澎湃,直至卸下头盔,仍觉心脏砰砰直跳,仿佛要从胸膛中蹦出来一般。

宋璟望着王逍,不觉有一刹失神,微笑道,“置姑娘于险地,实在抱歉。姑娘真不愧将门虎女,巾帼不让须眉,飒爽英姿,有如妇好、平阳公主再世。”此二人皆是王逍自幼钦佩的古时女将,能与她们相比,真令王逍心花怒放,又颇有些不好意思,她只是冒名顶替,如何比得上真正指挥上万兵马的将军?

她正兀自想着,又听宋璟温言道,“今日之事,辛苦姑娘。”

顶着那样一张漂亮脸,还肯放低了身段说漂亮话,这样的人物,总是很招人喜欢的。可惜王逍第一眼见他便知他与自家亲哥关系匪浅,旖旎心思早被扼杀于萌芽。她的心仍然在回味方才城楼上的澎湃热血,忙道,“不辛苦,你……陛下肯信任我,该是我谢谢陛下才是。”这话并非客套,是出自真心。她全没埋怨宋璟让她身处战场前沿,冒生命危险,只觉得能当一回被将士景仰信赖的将军,真是她从未有过的美妙体验。

她先前在城楼上刻意模仿王充,举手投足真有六七分相似,如今摘下头盔,这副未经世事磋磨的活泼情态,自然与她哥哥截然不同——却像是当初,还未被宋璟拖进泥沼中的王二公子,明媚烂漫,轻脱随性。

宋璟呼吸一窒,心口泛起无以名状的酸楚。许久他才明白那是为了什么,为了王逍对君王那种天真而近乎愚蠢的信任,这种信任一旦失去便永远失去,再也不能复得。

苦战累日,金陵城破。

随着葛沌调来的攻城器械陆续抵达,再坚固的城墙也无法支撑太久,处处坍塌崩陷,修补裂口的速度却远远跟不上叛军攻击的烈度。叛军后援源源不断地从四面八方涌来,而金陵城中的守军已是人困马乏,别无后继。伤亡惨重,极缺人手,以至于尸体断肢散落在地,竟没有人去收殓。被血染成深色的城墙坍倒一片,敏锐的叛军立刻蜂拥而入,很快便消灭了残余的抵抗,打开城门。

禁卫战斗到了最后一刻,却也只是徒劳,天子亲着戎装,执刀搏杀,很快被制伏。宋璟被押送到葛沌跟前,禅位诏书已经拟好,只待垂死的天子亲手写下。

宋璟乌发散乱,几缕发丝被血浸湿,黏在额前。他在战斗中受伤不轻,全靠人拽着才能勉强站立。脸色苍白,伤痕累累,如大雨后泥地里被人践踏碎烂狼藉的牡丹,颓靡而凄艳。狼狈如此,他仍对葛沌不假辞色。见他不肯合作,一旁的卫士便以木杖重重锤击他,他似乎还想说什么,张口却只能吐出猩红鲜血。

葛沌的副将抓着宋璟的手,要迫使他写下那封诏书。宋璟竭力挣扎,可他素来羸弱,如何拧得过习武之人?如同儿戏一般,那封横七竖八歪歪扭扭的诏书就算是完成了。

接着便是走过场的仪式,宋璟被卫兵牢牢制住,奄奄一息,被推来搡去,他是仪式不可缺少的木偶。

终于,禅位的流程匆匆结束。叛军跪倒一片,欢呼万岁,前朝的天子也失去了存在的价值,葛沌示意卫兵将宋璟拖下去,他刚刚登基,纵使复仇心切,也不愿亲眼见到杀戮。

在一间昏暗的小屋子里,卫兵向角落里的宋璟举起了刀。

不,不!

——逸散的意识凝聚成形,他扑向那刽子手,试图以身躯阻止落下的屠刀,可锋刃穿过了他缥缈的影子,他只能眼睁睁地望着,赤红的鲜血穿过他透明的身体,溅落在地上。

王充骤然惊醒,方才的情景太过真实,不知不觉,他竟已满脸是泪。

他多想阻止那一切的发生,可他已经失却了形体,伸出手,什么也触不到,什么也改变不了。只能看着城墙坍落,叛军涌入,看着那把刀向宋璟纤白的脖颈挥下。

宋璟坐在他床边,正满目忧心地望着他。天子墨色的长发如绸缎一般流泻,显然经过精心养护,并没有沾染什么血迹,脸色虽难掩疲惫,却生动鲜活。被王充炙热的目光盯着,白净双颊迅速浮起一层薄红,仿若抹了胭脂。两重身影在眼前重叠,昏沉之下,一时分辨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梦。王充下意识地试图抬起手,想去触碰近在咫尺的昳丽面庞。

宋璟见他艰难地挪动胳膊,忙伏下身,小心捧起王充的手,将脸主动贴上去。

指腹下的皮肤冰凉,却切实可感。王充怔怔地望着宋璟,终于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浅笑。

重伤初愈,昏迷前的记忆模糊沉暗,淹没于浑浊的意识之海,他没力气再去打捞什么,思考什么。只觉得宋璟还活着就好,旁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见到他笑,宋璟提着的心稍稍放下。城楼一夜荒唐,再见面便只有那一次,话里刀光剑影,更是不欢而散。他害怕王充醒不过来,也害怕王充醒来后冷淡,愤怒,或是提防的眼神。这几日他一寻着空隙便来探望王充,心中惴惴不安,如同等待宣判的罪人。

王充几欲抽手,宋璟却将他的手紧附在自己脸上,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神色中满是小心翼翼的讨好。见他不再抗拒,宋璟渐渐生出勇气,捉着王充的手指,蜻蜓点水一般亲吻他的指尖。宋璟吻得极轻浅谨慎,仿佛手中捧着的是蝴蝶瑰丽而单薄的翅翼,稍一用力便会破裂。

王充还不太清醒,不够调动起足够应付宋璟的神智,仅凭本能行事——他并不厌恶与宋璟的肢体接触,小皇帝那双墨黑晶亮的眸子像新生的小动物,无辜而惹人怜爱。被这样的眼眸注视着,任谁都难以不生恻隐之心,何况是王充。

他纵容宋璟挨个吻过他的手指,由轻吻到舔舐,并不说话,甚至微微眯起眼,似乎很享受小皇帝的悉心服务。

宋璟打量他没同自己置气,渐渐放下心来,忽然开口唤他,“且之……”

声音柔糯缠绵,挠过心头。

王充勉为其难睁开眼,望着小皇帝,示意自己正在听,仿佛无声地鼓励他说下去。

“你总以为刀箭无眼,怕自己遭逢不测,怕我难过,才什么也不敢许诺,刻意避着我。你是为我着想,我都知道。”

不等王充回答,宋璟便自顾自说下去,“可生死无常,人人皆然。我何尝不是命在旦夕,兴许还要比将军先走一步——且之,死生乃天命,非人力所及。未来的事,我们说不准,也许明日宫车晏驾,也许明日移情别恋,万事都可能。若为了人人皆有的死亡,便不敢谈情说爱,人间也就没有情爱可言了。假如我明日便死了,我唯一的遗憾便是不曾同你讲明——”

宋璟脸上红晕更深,他做贼心虚一般,想要飞快地把话说完,却又逼着自己放慢了语速,好让王充仔仔细细听清楚,“未来虚无缥缈,当下瞬息万变,只有过去确凿无疑。我无法许诺未来,只同将军讲过去。第一次见到将军,我便觉欢喜亲切,清河寺一夜,我……便已对将军动了心。直到这一瞬,我爱你这件事,是我可以确定的。”

他习惯掩藏情绪,鲜少对人做这样赤忱的剖白,王充不打断,他便鼓足勇气继续,直到终于将那三个字说出来。仿佛一块沉甸甸的巨石从心头挪开,不管能否得到他想要的结果,他总算已说出口,便觉身轻如燕,几乎要被风吹得飘起来。

时间若停在这一刻也很好,满腔深情,满怀希冀,让被叛乱折磨得神经质的灵魂得以享受久违的安宁。趁眼下王充重伤方醒,暂且将他刻薄猜疑的诛心言语抛诸脑后,对他置王逍安危于不顾的兵行险招毫不知情,这些裂隙与矛盾尽可留给将来去担忧,至少现在,王充望向他的眼神中没有愤怒与失望,只有温柔的包容。他既期待又畏惧王充的回答,怕那人锐利的剑锋会戳破这难得的幸福幻觉。全然忘了以王充的身体状况,原不是长篇大论谈心说爱的时候。然而,大概也只有流连病榻之际,那人才能老老实实听他说完这番表白。

沉默,回应他的仍旧是沉默。

王充一向风趣幽默,好欢谑笑语,风月场上,常常言笑晏晏,妙语连珠,逗得佳人或莞尔或捧腹,从不会让人陷入尴尬。偏偏遇上宋璟,小皇帝无招胜有招,简直是大巧若拙,一颗真心洗净了剖出来,竟让王充每每无言以对。惟有沉默。

宋璟不说话,只一双眼紧盯着他,几乎连眨眼都舍不得。他知道,小皇帝在等他的回答。

王充闭上眼。

也好,那就暂且不去想未来,不去考虑城外的叛军,不再想现在,忘记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回到过去,回到已经发生的,不再会改变的过往岁月,那些被时间的冬季凝固的霜花。

他第一次见到宋璟,并不是在演武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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